在哈萨克斯坦南部的楚河谷地,一道长达500公里的土墙遗迹蜿蜒于草原之上,当地牧民称它为“巴尔哈什墙”。这道始建于公元前3世纪的军事工事,最宽处达8米,残高仍有2米,每隔30公里便有一座方形堡垒遗址。
它东起伊犁河谷,西抵塔拉斯河,与天山北麓的汉长城遥相呼应,却几乎从未出现在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或历史教科书中。这片草原距离中国新疆霍尔果斯口岸仅300公里,比老挝与南海的50公里间隔更远,但相似的地理困境在此重现——广袤的荒漠与山脉切割了文明的记忆,让这道横贯中亚的“长城”沉寂于历史的褶皱之中。
第一,地理环境决定了它的存在与消隐
楚河谷地夹在天山与卡拉套山之间,年均降水量不足200毫米,强劲的西风常年侵蚀着土质墙体。与河西走廊用“夯土夹芦苇”筑成的汉长城不同,巴尔哈什墙完全用草原特有的碱土堆筑。这种材料遇水板结的特性虽然能抵御骑兵冲击,但在干旱与风蚀中加速崩解。考古学家在沿线发现的18处烽燧遗址,大多已坍塌为直径30米左右的土丘,仅能通过磁力勘探发现地下6米处残留的夯土层。
更致命的是,这道防线恰好位于伊犁河与锡尔河的分水岭。游牧部落往往选择从南北两侧河谷绕行,使得它的军事价值大打折扣。如果我站在那片草原上,或许会感慨:这道墙的存在,注定是一场与自然抗争的徒劳。
第二,历史断层模糊了它的身份归属
公元前2世纪,乌孙人在此修筑防御工事抵御大月氏侵袭,这与汉武帝派张骞“凿空西域”、设立河西四郡的时间高度重合。敦煌汉简中记载的“赤谷城障塞”,极可能指代这道防线的前身。但随着匈奴西迁、突厥崛起,草原霸主更替频繁,历史的记忆被一次次覆盖。
7世纪的阿拉伯地理学家伊本·胡尔达兹比赫在《道里邦国志》中提到“东方巨墙”,却被后世误读为传说中的亚历山大铁壁。直到19世纪,俄国探险家瓦里汉诺夫才重新发现它,但为了迎合沙俄殖民需要,将其定性为“游牧民族的野蛮遗迹”。苏联时期,考古队更关注希腊化城邦遗址,这道土墙被草率标注为“古代灌溉渠”,彻底失去了身份认同。
第三,文明叙事遮蔽了它的存在意义
当明代砖石长城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时,中亚的土墙却陷入认同困境。哈萨克斯坦将其视为游牧文明的耻辱柱,中国学界则囿于“长城东起山海关”的传统认知,西方学者则热衷讨论罗马边墙与波斯长城的比较。
2014年,联合考古队发现了一个决定性证据:某堡垒遗址出土的青铜箭镞,与敦煌悬泉置遗物形制一致,碳十四测年显示其修筑高峰期正值汉宣帝设置西域都护府时期。更耐人寻味的是,墙体走向与《汉书·西域传》记载的“自车师前王庭随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完全吻合,证明这是汉帝国“以墙制骑”战略的西延。
然而,这类发现并未被纳入“丝绸之路”申遗体系,反而在“草原之路”与“一带一路”的话语博弈中沦为沉默的注脚。如果放下“谁的长城”的执念,或许能看到这道伤痕般的土垄背后,那个连接长安与撒马尔罕、融合屯田戍卒与粟特商队的真实中亚。
这道墙的际遇,恰似中亚文明的缩影
它诞生于农耕与游牧文明的拉锯带,经历过汉唐羁縻府州的荣耀,承受过帖木儿铁骑的践踏,最终在殖民考古学的偏见与现代民族国家叙事中碎裂。当克亚克库都克烽燧出土的汉文文书震惊学界时,550公里外的巴尔哈什墙仍在风沙中等待解读。
或许,只有当我们放下“谁的长城”的执念,才能看见这道土垄背后的真实中亚——那里没有永恒的边界,只有文明的年轮在墙体裂缝中默默生长。这,才是它最动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