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炉煮茶|河口素描

旅游攻略 12 0

潮新闻客户端 金毅

河口县,与越南接壤的边境小城。

从蒙自过去,两个小时的车程。路上车行流畅,很少有大卡车轰轰隆隆的声音碾过耳膜。可旅途并不寂寞,一路青山作伴,不断有山花出其不意地向你闪过嫣然一笑,心里便多了温暖;忽在一处被佩枪的警察拦停,查看证件,看我们不像鼠眉贼眼的坏人,瞟了一眼就放行,例行公事,也提醒我们进入边境了。

到了河口县南端的河口海关大楼前,道路还在延伸,却不能再踩油门,前面就是越南,也是我们的终点站。

河口与越南老街隔河相望,对面的房子如近在眼前,二三层居多,铝合金门窗,大多数外墙未贴瓷砖,裸着水泥,类似于我们乡镇部分尚未小康的百姓居所,门口聚着挽裤腿的居民,脑袋扎在一起不知在忙乎啥。也有几座高楼,与民房反差强烈,外观造型比较洋气,像是涉外宾馆,悬挂红红绿绿的招牌,大概除接待客人食宿外,同时承担着装饰国家门面的任务。

越南我去过两次,感觉第二次去显得多余。街上没什么看头,摩托车汹涌,噪音盈耳,半空拉满乱七八糟的电线,飞机摔下来都能给搁住。行人走起路来叮当作响,随时会从口袋里掏出东西来向你推销,似乎长着中国人的面孔就有扶贫的义务,而且被越南军官陪着其实是盯着的感觉让人扫兴。

河口口岸素有耳闻,开关历史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末年,是中越边境云南段的最大口岸,也是滇越铁路昆河段终点站,属国家一类口岸。现在,我只想走一走南溪河公路大桥,吹一吹从越南那边飘过来的风,找一找脚踩两国的感觉。可惜,大桥在维修,同时也进行升级改造人员货物出入境的电子信息查验系统,据说改造后的通关手续将由原来的一刻钟快速提升至几秒,真正跨越到“读秒时代”。现代化的背后,无疑是两国商贸的飞速发展和繁荣。

在桥墩上撞出水花的是绕城的红河,一条中越分界河,水流虽然不甚湍急,却也川流不息。我国陆地与十四个国家接壤,以河流分界最为清楚,争端也少,一人一半,公平合理,比埋界桩省事,省得军人脸对脸推来搡去剑拔弩张,或者外交官拍桌打凳口水飞溅。河里的鱼没有国籍概念,任意遨游,越境不越境的也产生不了国际摩擦。我看到越方有人垂钓,离了水的鱼就有国籍了,卖给咱们就成了出口贸易。人跟游过来又游过去的鱼不同,不能随便,我国在河边布置了带刺的铁丝网,越南那边光秃秃的,啥也没有,显得比咱们这边自由。其实,这样的自由与不自由体现的是贫富差距,若是游到对岸去,相当于返贫,没有国人会这么傻,所以他们不需要铁丝网。

走在河边的小公园里,不时有半大不小的孩子凑上前来,向你兜售各种木质手串以及香烟手表,这些流动小贩身材瘦小,年龄应该上初高中,不上学当小贩,或许是上不起学当小贩,反正是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利用中国人普遍同情小孩的心理,挣几个钱。他们操着不流利的汉语,目光里充满渴望与期待,这种目光我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国内常见,你若视而不见,抑或拒绝得不那么坚决,他便一直追着走,像追踪猎物的猎人,锲而不舍,不屈不挠,一副不达目的永不罢休的架势。旁边,中国的孩子在公园的平地上玩轮滑,或荡秋千,或溜滑梯,笑靥如花,一旁的长椅上坐着看护的老人。我都有些担心,越南人做生意从娃娃抓起,咱们这些祖国的花朵,长大后可得注意,别被他们坑了。

虽然小贩充斥,可也透着边境的和平与安宁,而边境总是多事之地,军事之要塞,小贩无影无踪的时候,取而代之的则是荷枪实弹的军人。小城的上空,也曾激荡过历史风云。

最可供追忆的典型事物,是河口还保留着一条米轨铁路,就是铁轨间距只有一米的铁路,“咣啷咣啷”地回响着法国人意欲殖民我国西南地区的一段历史。

十九世纪末,欧洲这个强盗窝里,法国是众头领之一,屁股坐在老三的交椅上,法军穿着红色裤子扛着火药枪满世界抢劫。当强盗需要实力,他们的航海技术也先进,世界上名列前茅,船舰可以用罗盘和六分仪导航,但他们脑子里缺少道德指南针,凭借船坚炮利,在中国沿海游来荡去,做梦都想如何用铁炮轰开关口,宣泄他们的贪婪。

法国人也不是所向无敌,他们碰到过硬茬,比如抗法援越的“黑旗军”统领刘永福,几场仗打下来,战场上横七竖八躺倒不少红裤子,连统帅李维业和头目安邺都魂归西方。可对清政府来说,这样的胜利也不过是注入危重病人身体的强心针,刘永福驻防广东和台湾后,法国人最兴奋,激动得山羊胡子直抖,立即重整旗鼓,穿上红裤子卷土重来,铁蹄踏着东南亚人民的尸体进入我西南地区,他们铁炮开路,铁蹄征服,然后用铁路收割财富。

抢掠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手头真金白银多了,当然取之于中国用之于法国。他们花销也大,比如巴黎的贵族老爷们,三天两头给这女郎那有夫之妇开舞会请喝波尔多红酒,最不济也得献花表示殷勤,这都需要钱来支付他们的浪漫。问题是这些财富如何运回国?云南物产丰富,尤其是地底下储藏着珍贵的矿产资源,一时挖不完,法国人有远见,觉得实际控制该地区至关重要,建立可持续发展的供应链,把一锤子买卖变作长期的攫取,以清政府烂泥抹不上墙的熊样,相信明天的天还是法国的天。于是,强迫清政府签订《中法续议界务商务专条》,后又签订《中法会订滇越铁路章程》,于1904年开始修建铁路,并于1910年全线竣工通车。

这条铁路从昆明出发,沿红河河谷直达越南海防港口,全长859公里,时速30多公里。西方一片欢欣鼓舞,红酒杯碰得叮叮响,《英国日报》称之为与苏伊士运河、巴拿马运河相媲美的第三大工程。

云南山峭谷深,水系纵横,可想而知,骨瘦如柴的中国劳工要付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建成。中国的材料,中国的劳工,中国的土地,运送着中国的物资,铁路的所有权却不是中国的,一条钢铁巨龙,将大清的国家尊严碾得粉碎。可叹清末的中国,仍号称“天朝上国”,实际由一个老太婆领导着由鸦片鬼书呆子组成的草包班子,内讧内行,外战外行,都拿国库的银子替人家泡妞买单了,还成天想着关起门来过日子;地方行政官员也半斤八两,拨开弥漫的鸦片烟雾,看到的是一群贪财文官、惜死武将,独鲜见像左宗棠、刘永福那样能力挽狂澜、让掠夺者忌惮的人物。

一棵长了两百多年的大树,本来荫翳蔽日,遮了半个世界,到头来被半个世界砍斫,根子烂掉了,躯干也腐空了,自己抵挡不了风雨,更别说给人民遮风挡雨。

见证历史的河口车站,建于1903年,现在这座二层建筑被涮成浅黄色,百叶窗、水磨地、罗马柱,犹带三分异域风情。虽然米轨铁路尚在运营,但客运已转移到高铁河口北站,候车大厅功能实际废弃,售卖着旅游产品,还有各种咖啡饮料,狭窄月台只上下货物,广场也变成了停车场和烧烤店,飘香的食物美味驱散了历史的屈辱感。

西方工业革命以降,英国人发明了蒸汽机车,铁路线就奔驰着国运和民族兴衰。滇越铁路亦不例外,抗战期间,日本为了入侵越南,无数次出动飞机轰炸,而在越南海防成功登陆后,准备沿铁路北上。主政云南的龙云看出日本意图,经报蒋介石批准,炸毁河口大桥、河口隧道等要塞,铁路断运。云南解放后,解放军重修铁路,之后几十年不断延伸改造,米轨还是米轨,但主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车头“呼哧呼哧”喷出的蒸汽,颇让国人扬眉吐气。

一条铁路,就像演绎着百年兴衰的历史连续剧,悲剧居多。

河口的街道两侧,店铺林立,货摊货架上摆满了两国物品,手工制品有手杖、根雕、水烟筒等,食品有各种零食、烟酒、茶叶等,中国人来买越南的东西回去,越南人来购中国的东西走,多年贸易,催生了一条供需渠道。

这里有一道独特的风景,一群又一群越南人,拖着硕大而又沉重的箱包,奔走在街道上。他们可不是赶火车的旅客,而是由小商贩组成的一支民间运输队,急匆匆来回奔波,既提供货物,也采购物资,箱包充当便利的运输工具。如此这般,街道的上空一天到晚回荡着滑轮与路面摩擦的声响,居民们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也就没人会去投诉他们制造震耳欲聋的噪音。这是属于草根的跨境贸易,如蚂蚁搬家,在现代化物流面前显得原始而落后。如此通商,虽与繁荣无关,但充满生活气息。小商贩的财富,靠辛苦的搬运积腋成裘。

为了耳根清净,我坐在河边的一处观景平台上喝咖啡,像坐在两个世界的接壤处。正巧,一辆满载的货运列车从越方隆隆而来,通过铁路桥,桌子被震得抖动起来。

街上,来了一群越南妇女,穿着五颜六色的民族服装奥黛,摆出各种姿势拍照,个个描眉画眼,姿容靓丽,像一群翩飞的彩蝶。她们没有拖着大箱小包,说明不是商贩,应该属于中产阶层,有了闲暇出国旅游。我们想给她们拍照,不敢造次,先征求意见,可她们听不懂,看我们举起手机才明白,有些羞涩地点头,更羞涩的女子脸一红,躲到别人身后去,却又将眼睛偷睃我们,准确地说是偷睃我身边的帅哥。

人到中年,还留着少女的神情,在我国只能到西部偏远的村寨里去找了,在沿海城市,遇到这种情形,姑娘媳妇不是让你滚远点,就是要求给老娘拍靓点。

一名妇女往身旁的咖啡店探头看了看,又转过身,看得出她渴了,但十几个人一杯咖啡也没买。

我的口腔里咖味尚存,想起自己小时候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看着货架上的汽水,发现涌上喉咙的口水,多少也能解点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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