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东有两种方言 | 李新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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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树 袁小花 摄于启东近海镇(高新区,临近黄海)滩涂。启东三面环水,黄海、东海和长江三水在此交汇,空气质量始终高居华东地区榜首,滩涂资源也非常丰富。启东沿海有四处滩涂完全是干净的铁板沙,非常美妙神奇。这些泥沙都来自长江上游,这片土地三百年前还在海底下。

从中国区域版图上看,江苏省的面积不算大,县级市启东的面积更小,1200多平方公里。相对于凭一口四川方言就能畅行东北、华北、大西北、云贵川滇渝和湘鄂大部分的四川人,不算大的启东却备下两种方言,让我体会到语言是个多么奇妙的存在。

启东的两种方言,一种是流行北部地区的通东话,也叫吕四话或北沙话、江北话、老土话,即旧南通县东部的方言,属于吴语系太湖片毗陵小片,流行于启东今吕四港镇,含乡镇拆并前的秦潭、茅家港、吕四镇、大洋港、天汾等地,占市域面积7%。另一种是流行于启东南部广大地区的启海话,也叫沙地话或沙上话、南沙话,属吴语系太湖片苏沪嘉小片,除了在启东流布,还广泛流布于毗邻的海门、南通小海、通州三余、如东兵房、射阳北部、张家港部分乡镇和上海市崇明区。两种方言的地理分界线,是一条穿越多个乡镇的倒岸河。由于南北方言区的语言不通、习俗不一、风情各异,在普通话推广之前,倒岸河两岸互不通婚。如今倒是不存在这种情况了,不过两地人见面交流,还是多要借助第三方语言——普通话进行交流。

我出生在四川,二十四岁大学毕业来到启东,曾经在吕四港镇茅家港、三甲任中学语文教师。那里属于启东北部方言区。那时候我最大的困惑是听不懂学生说什么。为此,我对学生特别好,生怕他们在我面前骂我,动不动就嘿嘿嘿冲着他们傻笑。我用了近两年时间,才能听懂。五年后,差不多会说一口不太流利的启东北部方言了,却因工作调动,又到了启东南部工作。但是这次,我只用了两三个月时间,就能听懂启东南部方言了。从生活和工作的角度,我做梦都希望自己能讲一口流利的启东方言,但现实里做不到,一张嘴,启东南部和北部方言像一群桀骜不驯的乱码,混杂了四川话和普通话,争先恐后,冲到嘴边。

2011年,我参与大型文化丛书“江海文化丛书”的编撰工作,负责丛书书稿的统稿并主编其中两册。丛书包含荟萃启东民风民俗的《东疆风情》、收集启东民间故事的《岁月窖藏》、精选古往今来吟咏启东的诗文的《风雅启东》、启东本地精彩摄影集《光影瞬间》、进入国展的版画书法集《丹青江海》、辑录优秀歌曲和曲艺等舞台作品的《情醉东疆》,共六册,二百余万字。丛书编辑出版目的是追溯启东的历史,梳理启东的文脉,展示启东的才情和发展风貌,将启东的文化魅力生动地铺展在世人面前。统稿这事儿看起来简单,事实上跟在薄冰上跳芭蕾差不多。各册主编把书稿送到我的办公桌上,留什么,去什么,跟人的命儿一样全捏在统稿人手上。为了做好这项工作,我翻阅、对比了大量资料,恶补启东文化。经历半年多的苦熬,我虽然仍不能讲一口流利的南部方言,但对启东文化有了全新的认识。自此以后,谁要当着我的面说我是“外地人”,我立马请他(她)回答几个关于启东的问题,比如启东设立县治是在哪年哪月哪一天?首任县长是谁?他是哪里人?我的孩子在这里出生、长大,我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比好多启东年轻人的年龄还长。对我们这些曾经的外地人最合适的称呼,当是“新市民”吧。

赶海的小姑娘(邢丽娟 摄于启东)

回过头来说启东方言。大家不妨猜一猜“这个人说的全是砸凳子的淡话”是在表扬人呢还是在骂人?话者,气也。说话产生的气能砸到凳子吗?不能。什么气能砸到凳子?屁也。不是喷到凳子上而是砸,足见此屁话不是一般屁话,而是可用磅秤来称的大屁话;且是“淡话”,没有实质性内容,真是既大且空,毫无价值。再如“某人在嚼白蛆”,意思是闲聊没完。想想真是太形象了,白蛆那么小,一个个嚼过去,自然絮絮叨叨;不嚼别的偏嚼蛆,恶心到令人作呕。再如某个人作恶多端,有人咒他“该到红脚盆里颠一颠了”,意思是早死早投胎。过去接生孩子,床前都要放个红脚盆,孩子出生后都要放到红脚盆里颠一颠,一是图吉利,二是便于擦洗,三是通过观察孩子哭闹扭动身子,判断孩子有无残疾。北部吕四一带的通东方言将麻雀称作“桃花雀儿”,意思是桃花灿烂的时候,麻雀翻飞,好美的意境;把锅盖称作“釜冠”,将锅称作古雅的“釜”也就罢了,将锅盖比作锅的帽子,好生幽默且浪漫。这样的例子,细细罗列,可写好几本书。

启东话大多通俗生动,亦不乏讲究,保留着许多古音。比如把“我”说成“吾”、“你”叫“n”(发汉语拼音“n”的本音)、“他(她)”叫“伊”、长江的“江”读作“gāng ”、父母称“爷(yá)娘”、“妈妈”(方言中指婶婶)唤作“ma ma”、自己的妈妈称作“mu mai”、老婆称“娘子”、“脸盆”叫“面锣”、“铜钱”叫“铜钿”、“不要说”叫“拗话”等等。有人认为,启东话是古汉语的“活化石”。客观地讲,这话偏爱大于客观。整个华夏大地,只要是使用汉语的地方,哪种方言不保留一些古音?我们从这些留存下来的古音判断,此地方言不是天外来客,不是凭空臆造,而是带着中原的基因的,是有来路的,是可以寻根问源的。

近年我发现,启东方言与启东年轻人渐行渐远。我女儿上幼儿园,学会一口流利的启东话。那时候满园的孩子都说启东话。上了小学,同学间交流,一半启东话一半普通话。上初中,普通话占绝大多数,启东方言逐渐旁落。到了高中,学生一进校园就是普通话。都觉得启东方言土,却不知道方言中承载着文化基因密码,一旦失去了方言,地域文化便会彻底消失——连土生土长的启东人都不说启东话了,不能不说有些遗憾。

惟因如此,目前正从事着启东文化研究的老师们所做的工作意义非凡,除了我们这套汇聚启东文化精粹的“江海文化丛书”,卢今元先生的《吕四方言研究》、陆欣先生编著的《沙地风情录》等著作,也因体现了启东人的文化自觉,尤显智慧和大气。

2010年9月28日,启东电视台创办方言节目《东疆闲话》。甫一开播,立即受到观众的热捧,不仅成人爱看,连一些辛苦忙碌于高考的高三学生也想方设法抽时间看。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考上大学就要离开家乡。我想在离开家乡之前‘恶补’一下家乡土话。将来不知道会到哪里工作。万一离开这里,说不上是最后一次,但这一次绝对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一次‘恶补’。”这些孩子是有文化自觉的,这是值得庆幸的大好事。

我虽然不能流利地用启东方言讲话,但是两种方言都能听懂。有一年市区两个机关干部跟我一起去北部吕四十二总村做田野调查,那两个机关干部对当地老太太说的话,老太太都能听懂;老太太不会讲普通话,也不会讲南部方言,她用北部方言说的话,那两个人一句话也听不懂,急得大眼瞪小眼。我当即给她们充当翻译。刚开始她们还笑话我,一个说:“作家就是会吹牛,善于不懂装懂。”另一个说:“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启东人,居然要你一个四川人来替我们翻译启东话!”后来她们发现一问一答全都对得上,不像是我临时编造的,终于不敢笑话我了。我后来对她们说,我如今一听到讲启东北部方言的人,就觉得非常亲切,犹如遇到了老乡,毕竟我的二十四岁到三十岁、青春最最光鲜灿烂的岁月,是在那里的三尺讲台前度过的。

晨风飞鸟(邢丽娟 摄于启东)

有人问我:你一个从长江头跑到长江尾的人,是不是经常有离散的感觉?

我说没有。

人家问我为啥。

我答,因为有共同的汉语语境,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失去自己的本土文化。巴蜀文化和江海文化都是中华民族文化大树上的两根枝丫。在共同的母语语境下,当初的碰撞在所难免,后来的融合也势不可当。启东文化为什么那样丰富多彩、绚烂多姿,就在于从迁入第一批移民开始,就有不同的文化经经纬纬地交织在一起。凭借不断融入的新文化,此地通江达海的江海文化跟袁隆平的杂交水稻一样,在不断优化和重组过程中绽放出独特的魅力,因此始终充满活力,充满勃勃生机。这是由不同文化交织起来的一幅瑰丽壮锦,我希望也算得上是其中的一根纤维。

仔细听听我们的汉语方言,每个地方都有多么美妙的表达啊,启东人把种地叫“种花地”、四川人把闪电叫“扯火闪”、重庆人把撑伞叫“撑花儿”、陕西话把昨天叫“夜隔”、山东话把下小雨叫“滴星”下大雨叫“劈雨”、河南话把女性的头发叫“青丝帘”、客家话把穿衣叫“着衫”、杭州把男孩儿女孩儿叫“男伢儿”“女伢儿”、泰兴话把筷子筒叫“箸笼”、哈尼族把云朵叫“天羽”……这些方言看上去土,仔细咂摸,却雅到极致。牡丹虽美,不如百花齐放;方言之美,美在古雅。普通话是全国人民无障碍交流的工具,而方言是生身的标识,二者都值得呵护和珍爱。

这些年,我几乎每年都要回老家看看,待回到老家又急着回启东——两个地方我都用“回”字,足见两地在我心头的分量。我的孩子会讲一口流利的启东方言、四川方言和普通话。我们的故乡不再是单一的了。

作者:李新勇

文:李新勇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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