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巴黎,除了高师,另一个我很想去的学校就是“高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E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Beaux-Arts)。很多年前,我分外着迷林风眠和他的好友李金发、吴大羽等留法艺术家的人生经历,还曾以他们的经历为素材写了部长篇小说。他们都毕业于这所美术学校,在拉丁区度过难忘的青葱岁月。可以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巴黎高美的留学生,就不会有中国现代美术事业的展开和进步。
高美的小小的黑铁的枪帘布校门坐落在波拿巴路十四号(14 Rue Bonaparte),路并不宽,很安静。我曾在林风眠的照片里看到过这个校门,那是1979年9月,他在历经磨难后重回母校时站在这里拍的一张照片。所以,当我看到这个校门时,觉得好像一切都似曾相识。
校门两侧的立柱上有两个石头头像,左边的法国雕塑家皮埃尔·皮热(Pierre Puget,1620-1694),卢浮宫里有他的那尊几可与《拉奥孔》媲美的《科洛托的米罗》(Milo of Croton),古希腊大力士米罗在试图用手劈开一棵树时被卡住但仍然与咬噬自己的狮子搏斗的情景让人震撼;右边则是画家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卢浮宫里也藏有他的那幅至今仍让人感到困惑的《阿卡迪亚的牧人》(Les bergers d’Arcadie),画面中四个人围绕着墓碑对生与死的遐思也让人心动。
周末的校园里人很少,校门后的由三幢楼房围合而成的凹型广场上矗立着一根高高的科林斯柱,上面是一个青铜的缪斯雕像,后面则是三层高的主楼,下面两层是拱形的门窗,最上一层则是方形的小窗,中间的白色的方形的门楣上题写着金色的校名。
法国的很多艺术家也曾在此就读。最出名的毕业生有画《自由引导人民》的德拉克罗瓦(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以及莫奈(Oscar-Claude Monet,1840年11月14日—1926年12月5日)和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
在我国的现代美术家中,除了林风眠等人之外,同时期在此求学的还有徐悲鸿、潘玉良,比他们低一辈的吴冠中、赵无极等,也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当年徐悲鸿以素描扎实为人所知,他对模特的人体把握水准与法国学生不相上下,所以后来人物画的造型有力,更是写实作风为尚。相较而言,林风眠则略为逊色。据李金发还有徐悲鸿的夫人蒋碧薇说,高美新生入学后都会被调皮的老生欺负一下,不仅要请全班同学去咖啡馆喝啤酒吃点心,可能因为美术学校要画裸体模特的原因,新生还得当众裸体让大家观摩,有的老生还会趁新生裸体之时往其身上涂上油画的颜料。腼腆的林风眠因为受此困扰,不想在这个“仪式”中受到伤害,所以没过多久就不再去上课,而到博物馆和美术馆去临摹写生了。
走进主楼,穿过中央的大门,才发现这是个四面围合的大楼——著名的“研究宫”(Palais des études)。中间的庭院上面,有巨大的透明的玻璃天棚,阳光从天棚射入,让这个玻璃庭院洒满明亮的阳光。在一楼的回廊和二楼的拱形窗台上,立着各种希腊和罗马的人物雕塑。在中庭中央,放着两个巨大的犹如集装箱一样的木质箱子。
我开始还以为里面是即将展览的艺术品,没想到这就是正在展览的艺术品。在一侧的过道上,还叠着从小到大的三个白色的方盒子,上面用红色的英文写着:“我们出售盒子”(WE SELL BOXES)。显然,那两个巨大的集装箱盒子也在“出售”之列。
尽管我不是很理解这个作品的用意,但这个装置艺术所表现出的艺术探索的精神却让人难免深思——也许当年林风眠们也是在这个玻璃庭院里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艺术展,看到了走廊里的雕塑、画作,还有这里收藏的丰富的艺术品,这才开阔了眼界,勇于探索出一条中西艺术相互融合的道路吧。否则,林风眠不会在执掌国立杭州艺专时提出“调和东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口号;而徐悲鸿也不会在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时,勤于探索以西洋油画技术表现中国题材吧。当然,更不用说巴黎城里随处可见的博物馆和美术馆,接连不断的各种展览,甚至巴黎这座城市本身都富含着艺术之美,给人以无尽的艺术熏陶和启迪。
当然,这也与他们在高美所受到的教育和训练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有关,因为高美在教学中注重对学生的实践能力的培养,同时鼓励学生顺着拿破仑路走过艺术桥(Pont des Arts),到塞纳河对岸的卢浮宫博物馆和众多的美术馆去看去思去画,而不是只局限于校内画室的练习。这条路,徐悲鸿走过,林风眠走过,吴冠中、赵无极也走过。当然,高美更鼓励学生练好基本功后就勇于“出师”,自己去进行自由的创造。这也让当年的李金发感慨不已,觉得高美“简直不像学校”,但就是这所不像学校的学校,为法国培养了无数的“大艺术家”,也为中国培养了一代艺术精英。现在看来,这样的“不像学校”的学校,才真的是学校。
从高美校园里出来,我在有着漂亮花纹的铸铁大门前,就像林风眠当年一样,站着拍了张照片。
林风眠曾说:
美像一杯清水,当被骄阳晒得异常急躁的时候,他第一会使人马上收到清醒凉爽的快感!美像一杯醇酒,当人在日间工作累得异常惫乏的时候,他第一会使人马上收到苏醒恬静的效力!美像人间一个最深情的淑女,当来人无论怀了何种悲哀的情绪时,她第一会使人得到他所愿得的那种温情和安慰,而且毫不费力。(《致全国艺术界书》,1927年)
可是,要创造出这种美的“清水”和“醇酒”,艺术家却要费尽心机和力气,还要付出毕生的努力,终生“为艺术战”。
6月30日于11Rue Beaugrenelle。7月31日改于五角场。
【巴黎行记】是张生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张生
文:张 生 图:张 生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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