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沙山之夜 | 胡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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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曾想到沙山上的行走,是如此地艰难。每一次抬脚,往上迈一步,那种又沉重又不明显的重力感,不是脚重,而是整个身体往下的滞重。每动一下,流沙就往下拉,全身有一种在梦中行走的钝涩感。走不了几步就要大口喘气,只好申请骆驼,但被告知过了六十五岁的人禁止骑。呵呵,我怎么不早点来敦煌。这回才算知道,在沙漠上骑骆驼,西部风情的背后,是要过性命的托付。大漠之路,最早开凿莫高窟的苦行僧人与印度工匠,穿过塔里木盆地而来的粟特商队,河西走廊上的汉唐军队与中原移民,甚至西天取经的玄奘法师,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终于排在队伍里,在这条软绳木梯上,缓缓挨到了山顶。极目所见,鸣沙山上,山顶都是人,山坡上也满是人。沙山后面还有无尽的沙山,无尽的沙山上是苍凉的月光。出租车司机早就提前告诉我,你们到鸣沙山,我只能远远地把你们放在路口,今天是万人星空大合唱的最后一天,根本进不去。呵呵,结果我们走了一公里多,再换乘了景区的接驳车,才来到山下。我平生第一次看见沙山如此浩瀚。由于已过寒露,天气已略有凉意。鸣沙山的坡度并不算陡,但是绵延不绝的沙丘与起伏无际的沙坡,辽阔旷莽,人散在上面,真是如芥如蚁。我从来没有看见有如此的空间能把人放得如此的小。

我们到了山顶的时候,天渐渐暗下来,月亮也升起来了。往下看左边是月牙泉,不一会儿,月牙泉的灯亮起来了,形似一弯月牙,在鸣沙山对照下,显得温柔秀美。山脚下广场上的那个小舞台也变得很小很小,但是扩音器的声音仍很清晰,也许是这个山谷的回音很好,扩音器里有人反复号召大家多往正面的山坡面坐。有人背着一个包,专门做坡顶上的观众的生意,我们买了玉米和矿泉水,有人买了啤酒,三三两两,男女老少,大都在拿着手机拍照。

我们开始不知道万人大合唱究竟有一个什么样的观众席,以及什么样的舞台,音乐一响起来,好像就开始了。原来就是山脚广场上的小舞台,对着整面沙坡上坐着的人。观众渐渐有点激动,不断挥舞着荧光棒,陆续涌动着集中到南面的一大片坡地上,因为那里可以看得见对面整幅山坡上的巨大灯光字幕,于是可以跟着歌词,随下面的歌手一齐唱。歌手没什么名气吧,他每唱一首就要征求上面观众的意见,观众如果同意了就会发出热烈的呼喊声,手上挥动着荧光棒;如果回应的声浪大,荧光棒挥动加快,歌手就开唱新歌。字幕之外,忽然,对面沙山上的天空,居然升腾了巨大的焰火,是电子焰火秀吧,在蓝色的夜空构成了连续不断的文字与图案。噫!那不正是莫高窟壁画中“落花空中左右旋,微妙歌音云外听”的飞天么?那不正是曼妙洒脱飘逸的天男天女,在千年洞窟的暗夜中忽然睡醒过来了么?再看下面,在一个比任何足球场都要大好多倍的空间,歌声却比任何一个城市举办的大合唱都要来得真切,——上面是浩渺幽蓝的天幕,下面是万众起伏的和声,四处回荡的歌声与满山遍野的荧光,那种音声不是震耳欲聋的高分贝,而是如大海潮音、如山鸣谷应一样的自然音响,这太令人兴奋了,这也是久违的狂欢。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南方,哪里有这样的沙丘、星空与焰火,这样欢腾的万众?我联想到昔日在雅典往麦锡尼的途中,参观过一座半圆形的古希腊岩石剧场,也是星空,也是秋夜,当时十分震撼,心接千载,神游冥漠,然而规模跟今天的这个比起来,真的是有云泥之别。

然而你要问我唱的什么歌,歌词是什么内容,一共唱了多少首,我全都没有记住。因为流行歌曲太多了,除了刀郎李健胡德夫罗大佑李宗盛等少数几个老派,其他我都记不住。刀郎应该来这里,沙漠跟沙哑,刀与骆驼,都很搭的。张岱也应该来这里,写一篇《鸣沙山看月》,“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或写一篇《鸣沙山听歌》“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名为听歌而实不知歌者,听歌而不作意于听歌之态者,听之”,后面一句,我说的就是我。

那么,我从歌声中听出了什么呢,听到我们白天在莫高窟壁画中看到的,那些西域音乐,那些胡腾舞曲、飞天伎乐与八声甘州,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说:“成群的天女在跳舞,乾闼婆在曼声歌唱。”这是在图片、画册、展览与数字化洞窟中听不到的。我们决定启程往敦煌的时候,上海正开办三个有关敦煌的展览,形成空前的敦煌热。其中有很精美的摹拟与数字化成果。然而往敦煌是多年的夙愿,我毅然反向而行,离虚向实,回到现场。要知道,在河西走廊上行走一回,在沙漠里跋涉(尽管只有一个晚上),亲临洞窟,在若有若无的朦胧里与菩萨对一下眼神,呼吸那一千年前画工面壁时呼吸过的空气,是此生何等难得的经历;以及,昨晚在沙州夜市上,灯火灿然,嚣呼嘈杂,肩摩肩,面看面,吃红柳烤肉,手扒羊腿,购奇妙的菩提果、幻媚的西藏彩灯,以及现在,偶遇延续了整整一个夏天的鸣沙山万人星空大合唱——这完全是跟魔都不一样的经历,这才是如见真魔。我从歌声里听到了历史的回声,听到了在水泥森林里看展览时听不到的真切的声音。

其实,这万众听歌之人,除了一部分敦煌本地人之外,更多是同我一样白天看过了莫高窟的八方游客。因而,很自然,我更是从歌声里听出了中国人曾经有的一度压抑了的以及现在依然还有的浪漫与热烈。中国的诗典说:

言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日本的古文论说:

岂有有生之物,而不放声而歌?

我的《甲辰秋日敦煌河西走廊之行》组诗,开头两首即是《题鸣沙山月牙泉二首》,诗云:

满天星斗落山坡,两片月儿天地和。

纵使霜风寒露过,鸣沙山上万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