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军
深秋我去安徽的当涂县,考察点只有两处,皆与李白有关:一是大青山下李白的墓园;二为传说中李白“捞月”而死的采石矶。两处皆有一座李白墓,前者为真身墓,后者为衣冠冢。行前预订了采石矶周边的客房,心想既来寻访诗仙遗迹,总须逗留一晚,聊寄凭吊之意。
李白25岁首赴当涂,62岁终老于此,七次踏上过这片土地。我曾探访同省的李白遗迹,如敬亭山、桃花潭、黄山、九华山等,相形之下,当涂因系李白的葬地而尤为特别。公元762年,李白病死于当涂县令即族叔李阳冰家。此前他欲追随李光弼征讨史朝义(“安史之乱”罪魁之一),已从当涂北上,不料行至金陵,因突发疾病而折返当涂。次年,李白把手稿交给李阳冰,赋《临路歌》而逝。
李白之所以对当涂情有独钟,据说是出于对先贤谢朓的仰慕。谢朓者,“竟陵八友”之一,南齐著名诗人,世家大族出身,与谢灵运(“大谢”)同族,世称“小谢”。由于谢家历代才人很多,学界对“小谢”究竟指谁存有争议,目前仍以“谢朓”即“小谢”为主流认知。谢朓曾结庐的大青山,今仍存谢公祠,与李白墓相去不远。我特意去了一下。李白曾吟“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可视为对谢朓文学成就的肯定。还见“悦谢家青山,有终焉之志”一句,则有“恨不能同时”,死后愿与谢朓成为“异代芳邻”之意。李白去世后先葬于当涂龙山,直至55年后,他的生前至交范伦之子范传,才将其迁葬大青山,算是满足了李白的生前所愿。我初知此事时,颇受感动,感动于那种隔代知己间高山流水般的情义。
李白这一生,倘用两个字或曰两大意象概括,定是“月”和“酒”了。先说“月”,在李白诗中俯拾皆是,不一一引用了。单就采石矶而言,“捞月”之说,本就处于李白的话语体系中。此事说的是李白62岁那年某日,于采石矶翠螺山一块大石头上饮酒,醉眼迷离之际,看见江月澄澄,如梦似幻,便跃水捉之。可能出于美学意义上的考虑,还有一种语境延伸,即“醉酒捉月”后,李白又“骑鲸上天”去了,当然按照通俗的理解,便是溺水而死了。李白坐过的那块大石头,如今被称为“捉月台”,一个“捉”字,颇为传神。当然还有李白在舟中因醉酒失足落水等说法,这里不作展开。那采石矶的衣冠冢是怎么来的呢?据说是李白在飞升中,衣冠被风吹落,恰巧被路过的渔民捞起,最后便成了这座衣冠冢的来由。我只能说,故事很动人,也很诗意化,民间有很多类似的文学加工和传说,不宜以史实定论之。不过采石矶在中国赏月胜地中,竟因这个“虚拟场景”而长期入榜,可视之为“诗意的延伸”;同时,不能不惊叹李白强大的加持力,因为一说到他,便有如梦似幻的“仙气”漫宕开来。说到这儿,实不忍再提采石矶的非真,毕竟美妙的造境,总要有点虚灵气的,你一较真、写实,诗意和想象力就都跑没了。
再说“酒”,李白写酒的诗也不胜枚举。那天进入李白墓区后,倒没先去墓冢,而是在偌大的园中四处走走,发现景点的设置很有层次感,分前、中、后三个景区。有轩昂的“千古风流”“诗仙圣境”牌坊,还有错落有致的太白碑林。我依次浏览了眺青阁、太白祠、十咏亭、青莲书院、盆景园、小石桥、太白草堂等景观,能体味到那种一丝不苟的设计匠心。我跑遍了全园,最后才进入李白的埋骨之地。见一座圆冢前有块不高的碑石,上镂真楷“唐名贤李太白之墓”,前置一小而精致的书卷式香案。
李白的墓,与我见过的一系列古人葬制大体无异,规格上还略显简朴了些,但此时的嗅觉却一下子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怎么酒香四溢?回头一看,方见入口内墙的两边,横陈琴台造型的酒案各二,上面满满当当都是酒瓶。由于太靠墙,故进入墓区时并未注意到。近前一看,有茅台、泸州老窖等各色品牌酒,也有整坛子黄酒,目测足有百瓶以上。这真是一道奇景了,见过墓前祭酒的,最多洒洒,过过场,一两瓶意思意思,却不曾见过这般形式感十足的“酒阵”。不难推测,一定是李白的拥趸特意为之的。那天也怪,李白的香案前既不见花,也无焚香,但在阵阵酒气中,去了惯有的肃穆,减了一般的常式,却活脱脱使李白的“味道”更为浓郁了。
采石矶突出的是个“月”字,大青山凸显的是个“酒”字。前者可称古月仍照今人,后者可谓今酒还酹古贤。这两大意象的叠加,便是现实和理想、故乡和异乡、沉醉和梦醒、放逐和回归的李白语境。要我说,其实李白一辈子都没从这两个字里走出来,以至于一千三百多年以来,他的灵魂都与这两个字深深相依。
我年轻时也喜欢豪饮,五十岁后开始控量。尤其赴外地游访古迹时,唯恐耽误行程,更少沾酒。但在采石矶那晚,却不由自主地饮至微醺,心想:从未和李白靠得如此近,就连窗外澄澄的月光,也仿佛带着他的灵性,重演他的诗境,岂能不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