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铁香炉

旅游攻略 8 0

新重庆-重庆晨报

日照香炉生紫烟。笔者今日要写的香炉峰,不见经传,鲜为人知,虽同名却不在庐山,更不在泰华恒衡嵩各路名山之中。从长江、嘉陵江合流处的重庆,往东北方向去一千余里,在那草蔓丛生、藤萝匐地、古树参天、鸟兽横行、虫蟊衍生、人迹难至的巍巍巴山群中独立一隅便是。这香炉峰四周有山峰百座,层峦叠嶂、峥嵘竞奇,连成一片,合称飞云山。香炉峰左右有巨岩凸出,并有三道山梁与峰腰吻接,加之峰顶紫气腾飞,恰似庙宇中的香炉,远远望去,有乱真之感。这飞云山、香炉峰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终于在20世纪60年代初,有一群城市来的少男靓女,别父离母,闯到这与世隔绝的香炉峰来了,要与深山老林为伍,同虎豹狼虫作伴。山里人既稀奇,又吃惊!白面书生,娉婷弱女,细皮嫩肉,经得住山风山雨的吹打?软筋脆骨、长腿细腰,爬得惯壁立陡峭的岩坎?可是,一年半载,这些人变了!腰粗了、腿壮了、脸黑了,除了衣饰谈吐,都像地道的山民了,还生出许许多多叫人唏嘘让人慨叹的故事来……

这是笔者1984年撰写的中篇小说《巴山蛇》里的香炉峰,也就是村民所说的铁香炉。小说实际上是我1966年夏秋期间在通江县新场公社知青林场的一段生活的演绎与感怀。今年8月中旬探访宣汉县樊哙镇以后,我决定再去通江县走一趟,去寻找弱冠年代的生命轨迹。恰好那时重庆高温不退,溽热难耐,我们立马再度驱车前往大巴山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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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7月31日,我刚刚高中毕业,被学校派往大巴山区通江县一知青林场劳动锻炼,以脱胎换骨成为一名真正的革命青年。虽是组织指令前往,但我内心的确是愿意去的,想离开喧嚣的城市,找一方清静之地改变人生。还真没有人强迫我。通江是红色革命根据地,也是那个时代青年学生的神往之地。

去那个名曰“群峰知青林场”的深山老林,路上整整走了五天。第一天从牛角沱长途汽车站出发,过建成不久的嘉陵江大桥,沿几百里泥巴公路直奔达县地区。路不好,一路颠簸;车破旧,苏式扁头长途客车,只有20来个位子,拥挤不堪。老牛拉破车,一早出发,天黑尽了才到达县。没想到地区首府也很落后,公路边只有半条街,散落着几座政府部门的建筑。半边街对面是公园,内有一座气派的大礼堂,算是当年的地标建筑。州河之畔有老街,石板路凸凹不平布满历史的印记,沿河一边排列着斑驳陈旧有年代感的木头房子,灯火暗淡。找到家面馆吃了碗面,8分钱二两,寡油多盐。未饱,下狠心又吃了碗抄手,两毛,以补青春身体之需。第二天一早换车去通江,路更窄,辙很深,长满草,整日不见来车。晚上抵达通江县城,荒僻冷寂,马路旁散落着几栋青砖房子,比达县更寂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和想象中的红军城差距太大。

去知青林场据说有200里,不通公路,全程靠腿。第二天起个大早开始徒步行军。翻过红军院背后的大山,沿一条清澈的溪流往盛产银耳的涪阳区进发,大树参天,有风拂面,烈日下并不感到太过炎热。18岁的我血气方刚,蜿蜒起伏的石板路走起来如履平地,直到日头西斜,山风渐凉,兴致依然不减。正想问何处有人家可借宿,却被一声长吁之后突然出现的俩男知青拦截,热情相邀,随他们累死累活爬上了几百米山头上的一个知青林场。也是奇遇。林场里都是重庆知青,深山遇老乡,吃了他们的包谷饭、蘑菇汤,聊了一晚上国际国内形势。晨起,在林场周边转了一大圈,方知林场生活的苦乐哀愁。几十号生龙活虎的青年男女困在封闭贫瘠的大山里,还真不知何去何从。山路崎岖,怕我们迷路,林场派人送我们到涪阳区上,再沿诺水河一路向北。记得我们没有礼物相送,便在涪阳区供销社买了一套毛选相赠。赶到新场公社已是傍晚,场上没有旅馆,借宿在公社会议室里。第二天一早乘木船去了对岸,往60里开外的大山里极速前行。

到群峰知青林场时已是下午时分。走到林场的石坝上,我已精疲力竭面无人色,索性张开四肢躺在了地上。五天不间断行程,对于城里来的白面书生,前所未有。尤其后三天,号称200里徒步行军,在山峦沟壑深山老林里穿行,渴饮山泉,饿吃野果,还要面对毒蛇野兽,实乃此生第一次。而后四个月,和林场知青同吃同住同劳动,苦乐人生,故事太多。直到当年12月初,突然接到学校一群众组织通知回重庆,整整四个月零四天。20世纪80年代初,我据此在《红岩》杂志组织的南山笔会上写出了中篇小说《巴山蛇》,把当年千万重庆知青在大巴山、在通江的奋斗与牺牲再现于小说之中,引起了良好的社会反响。

于是,此后几十年间,我一直希望能重返通江,重返林场,去看看那些山林农庄,看看玉米地、洋芋田、药材园,看看那些留下我难忘记忆的高崖和流泉,尤其是那座神秘莫测的铁香炉,也就是我在小说里描写的香炉峰和香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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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走就走。踏访宣汉县樊哙镇后一周,已是八月下旬,重庆依然高温不退,我和司机小谭即刻开始了第二次大巴山之行。根据过往的经验,我们预订了通江县城的宾馆,打算第二天再去群峰林场。哪知如今高速路已达通江,不到中午,车已接近巴中市境。忽见路边有朱德同志旧居招牌,当机立断下道前往拜谒。原以为朱德故居就一院子而已,细问方知竟有20里方圆,不仅有朱德出生的院子,还有他读书的私塾以及他父母居所等等。我们行色匆匆,只选择了几处关键景点瞻仰游览,而后继续行程,夕阳西下满天彩霞时赶到通江县城。

通江已非当年的通江。老县城高峻的山坡上全是栉比鳞次的楼群。早年一眼收尽的著名地标——崖壁上“赤化全川”“保卫苏维埃政权”等红色标语,如今依旧夺目耀眼。然山坡上古朴的红军院,却被密集楼宇遮挡难觅踪影。晚上我们去寻故迹,哪里还有?现代化潮流早已将几十年的记忆化为无形,县委大院、政府招待所、通江报社以及那条不能称为街的街,被流行的城市建筑取代,村野风光的河岸也筑起了墙,修了路。只有河风依旧,乡音依旧。听说我们是来寻旧的重庆人,所有被问询者都露出会心的笑靥,真诚而无邪。火锅鱼庄的大姐甚至主动说:“我们老家就有一个知青林场,你们是去我们村子吗?要不要我带你们去找找哟?”

第二天一早我们驱车前往涪阳和新场。路上,我真被这个小城的变化惊呆了!老城河对岸的荒山野岭竟然开辟出一条通衢大道,往复四车道视野开阔且华灯高悬,高楼大厦重重叠叠绵延不绝。我举起手机不停地拍照,感慨此城也有了时代的风流,不枉昔日十多万红军将士的热血抛洒。我们沿着诺水河一路向北狂奔,绿树掩映的公路蜿蜒向前,穿过崇山峻岭,很奇怪,当年深山老林的感觉完全没有了,也没有了神奇与神秘。到了举世闻名的银耳之乡涪阳镇,被时光膨胀了的小镇已面目全非,它的静谧与放松早被世俗的楼房掩盖,临河的石板路也被公路隔离,没有了流水潺潺,没有了古树昏鸦,也就没有了世外桃源的气息。

当年走了两天的山路,我们用一个小时就飞驰了。到了当年的新场公社今天的新场镇,也没了记忆里的任何痕迹。只有小河还在,白花花的流水唱着歌一如既往流向远方。时隔半个世纪,所有的人和事都面目全非。没有人知道知青林场的所在,开着巡逻车的交警居然也不知道。镇民更是一问三不知,兴许他们很奇怪,这个白发老头千里迢迢来找啥知青林场,吃饱了没事干?50年前的事情,找到了又有啥意思?哈哈,的确也没啥意思,不就是好奇么?不就是怀旧么?不就是没事找事么?

还是两位年轻的交警让我们茅塞顿开,他们说他们也是新来的,对50年前的历史茫然不知,你们可以去镇里问问,兴许他们知道。果然,镇里两位周六也不休息的干部根据我所说的位置,大致指了一条上山之路。还说,林场早就不见了,药材也没种了,如今成了茶山。

有车啥都不怕。渡口不复存在,我们往上游寻找桥梁过河。导航找不着知青林场的位置,就沿着村道循路瞎跑,一路打听那个香炉峰的所在。昔日深沟大壑穷乡僻壤如今公路四通八达,乡村振兴搞得热火朝天。我们的汽车四处乱转,跃上葱茏四百旋,游入深沟无人境,只见杳无人烟的次生林中银耳棚遍布,却看不着一个人影。我终于明白,极贫极穷的大巴山区富起来了。参天古树早砍光了,飞播的树种又萌发了。满山瞎转之际,终于看见一对老夫妻过来了,走人户的。问他们,果然晓得知青林场、铁香炉,说那地方叫七家沟村,林场早已化为烟尘,只有一户人家守在高坡上,孤独而倔强地生活着。

我们终于找到了七家沟村。村委会的房屋挺气派,村里的秘书叫蔡道坤,热情质朴,听说我们要寻找林场,没有惊讶也没有拒绝。只是说,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就像科幻电影里的描述,繁华不再有,尘世的风景回归了大自然本原。我坚持要上去看看,他说没有意义,就是一茶山,而且,你们这种车,走不了泥泞的路。太危险。那地方叫王家梁,海拔1130米,如今仅有一户人家,户主叫王守位。不愿意搬离,独自厮守着历史,厮守着那片森林。知青林场所在地叫牛郎坪。上面那个庙子叫铁香炉。况且,你心里念念不忘的铁香炉,也没有了,50年风雨,早坍塌了。实在要去,等我们把路硬化了,你们再去吧。

这是此行最大的遗憾。奔它而来却不得见。牛郎坪、铁香炉,多好的名字,湮没在50多年的时空里。叹息!星河灿烂,时光荏苒,当年足足行走了五天的距离,今日五个小时可达。五小时与五天,其间的故事和哲思,是我这篇短文远不能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