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这里有“一条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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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陈平原

韩江与潮汕格局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凡在中国生活过或上过学的,大概都会记得乔羽作词、刘炽作曲、郭兰英原唱的《我的祖国》。

对于潮汕民众来说,这条穿越千古、奔流不息、养育无数两岸民众的“大河”,就是我们的母亲河韩江。作为广东省内仅次于珠江的第二大水系,韩江古称员水、鳄溪或恶溪,后因纪念韩愈而改名。

韩江流经闽粤赣,流域面积广东占六成;不详考此水系的最初源头,只想说广东境内的“韩江两岸”,特指岭东地区的梅州和潮汕。在韩江流域及其周边,客家人多定居山区,潮汕人则占据平原,而生活在过渡地带的,俗称半山客。

俯瞰韩江 视觉中国供图

因人口稠密以及生存空间的限制,同样带有中原古典文化血脉的客家人与潮汕人,都勇于闯荡,四海为生,于是,韩江两岸便成了著名的侨乡。虽说同饮韩江水,潮客一家亲,两个民系因迁徙路线有异,方言不同,还是各自保留了生活习惯与文化习俗。

严格说来,潮汕地区三江出海,并非只有“一条大河”。只是比起老二榕江(175公里)、老三练江(71公里),总长度470公里的韩江乃当之无愧的老大。因此,以“韩江两岸”代指这块坐落在高山大海之间的潮汕平原,一般不会有异议。更何况,2007年潮州供水枢纽建成,有力保障了潮汕地区1500万民众的用水安全,彻底坐实了韩江乃潮汕地区“母亲河”的象征意义。

谈及潮汕地区的河流与平原、耕地与人口、村落和城市,地质学家会告诉你河流三角洲生成的历史,以及桑海沧田的道理;考古学家则指点什么是陈桥人,何为浮滨文化;轮到历史学家上阵:“稽潮事最古可徵者,当肇于嬴秦之戍揭岭。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214),置南海郡,以谪徙民与百越杂处,潮地始载于版图。”(饶宗颐总纂《潮州志·沿革志》)

其实,历朝历代行政区划的变化,若非专门学者,没必要详细考辨;我们只需知道明清两代潮州府的大致范围,以及1860年汕头开埠的重要性,1949年后潮汕专区的设立,还有1991年12月汕头、潮州、揭阳三市分治,如何重塑了今天的潮汕格局。

格外恋旧怀乡

人们常说“潮州人,福建祖”,指的是潮汕人的汉族祖先乃中原移民,多以福建为中转站,比如好些潮汕人的祖先可明确追溯到莆田等地。这就很容易理解潮汕人的饮食习惯乃至信仰习俗等,与闽南的厦泉漳很接近,而潮汕话则属于闽方言中的闽南次方言,与泉州话、厦门话、台湾话、漳州话、雷州话、海南话属同一级别。

据专家称,现在讲潮汕话的人口,在全球约有3个1500万:在潮汕本土,在国内潮汕以外各地,以及在东南亚等国。潮汕人之所以四海闯荡,一是本地资源实在有限,二是性格刚毅敢于打拼,三是头脑灵活擅长经商,四是“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具体表现,过去是乘红头船过番谋生,如今则搭高铁扎堆大湾区。

有趣的是,历来拳打脚踢向外拓展的潮汕人,格外恋旧与怀乡,保存方言及信仰外,还借侨批、汇款、捐赠、修桥造路、办医院与学校,以及投资实业等,很好地沟通了异乡与本土、个体与宗族、经济与亲情。于是,红头船故事、侨批文化以及杂糅得天衣无缝的语言、食品、习俗,三者结伴而行,构成了潮汕地区迥异于中原的文化景观。具体形迹大都沉入历史深处,或积淀为文化习俗,须进入潮汕地区众多博物馆或侨批馆旧址,观看那些实物及文献,才能真切体会到。

这可不全是美好的记忆,倾听那些凄婉或温馨的人物故事,感受很复杂。多年前我曾撰文提及:“所谓特别重乡情,背后隐含这种辛酸。比如在广州,主流群体是广府人,经常抱怨潮汕人拉帮结派;而在东南亚,也多感叹潮汕人太团结了。个体力量不够强大,没能单打独斗,移民之初,更需要抱团取暖。久而久之,海外潮人社团的力量不可低估。”

而在另一次演讲中,我辨析潮汕人的“种田如绣花”,也不完全是赞美,其中包含几分无奈:“潮汕人口太多,土地资源有限,人均只有三分地,只好精雕细刻。潮汕手工艺特别发达,比如陶瓷、抽纱、木雕等,无不以‘精细’见长,其实均根源于此。另外,乘红头船走南洋,以及今天常被提及的侨批文化等,当初也是因贫穷,被迫无奈出外谋生,历尽千辛万苦。

可以这么说,潮汕人的聪明与精细,很大程度是环境逼出来的。本地生存空间太小,‘人才济济’的潮汕人,只好外出闯荡,爱拼才会赢,日后发展很不错。直到今天,如何留住本地精英以及延揽外地人才,仍是当地政府亟待解决的难题。”

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价值

外出闯荡的潮汕人,除了聪明与刻苦,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一般比较低调。都说在香港或深圳,潮商的力量特别大,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大出风头。

潮汕人之所以低调,一来深知政治之高深莫测,二来对经商有特殊兴趣。不是潮汕人特别清高,想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是本来就没有多少机会。历史上,这个地方不出政治家,当大官的极少。偶尔有,也是走出潮汕后的第二代。

聪明的潮汕人,躲过了当官的诱惑,着力经营商业与文化。毋庸讳言,潮商在世界各地颇有实力,名声显赫。潮汕人除了对政治不太感兴趣,倾向于闷声发大财,再就是对读书人有几分敬畏。真假不说,起码表面上,商人与文人互相敬重。不少经商的朋友说,家乡出了大文人,真的“与有荣焉”,很乐意共襄盛举。这与其他地方经商的嘲笑读书人“穷酸”,读书的批评商人“铜臭”,形成了鲜明对比。

有感于此,我曾在专业论文中荡开一笔,专门谈及:“这就是潮汕的特点,商人与学者,各走各的路,但因乡音与乡情而互相欣赏,互相支持,这在全国都是很特殊的,值得认真关注。”

潮汕人恋家,即便长大后奔走四方,甚至扎根异国,也都对家乡的风土、人情、食物、礼俗、语言、音乐等,怀有深深的眷恋。谈论古城潮州,更是成为“怀乡”的标志。一首“潮州湘桥好风流,十八梭船廿四洲”的童谣,流传极为久远。我曾在多篇文章中提醒大家:熬过了盲目开发的商业化潮流,古城潮州能存留到今天,很不容易。

保住了家底,也留住了精气神,如今再发力旅游业及文化创意产业,可以做得更理智,也更有后劲。不必随大流,而是努力凸显古城潮州“不可复制的特殊性”,这需要政府、民间以及学界的通力合作。

2021年10月22日,我在“潮州文化论坛”开幕式上作主旨报告,除了表彰潮州的美食、音乐、工艺美术等,更强调其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价值:“打个比喻,古城潮州犹如山水长卷,你必须静下心来,慢慢打开,仔细品赏,才能体会那些可居、可卧、可游、可赏的妙处。潮州不以风景旖旎或建筑雄奇著称,不是一眼看过去就让你震撼或陶醉。

小城的魅力,在于其平静、清幽、精致的生活方式。若你有空在潮州住上几天,见识过工夫茶,投宿过小客栈,品味过牛肉丸,鉴赏过古牌匾,领略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你就能明白这座小城的特殊韵味。”有鉴于此,我才会如此立论:“潮州着重传播的,不应是具体的非遗产品或美食,而是古城作为一种生活方式。”

请记得,这里有一条大河,叫韩江;这里有一片冲积平原,叫潮汕;这里有一个民系,讲闽南话;这里有一群相信爱拼才会赢的民众,他们笃信仁义,坚守诚信,昌明文教,心灵手巧,借助木雕、陶瓷、刺绣、英歌舞、大锣鼓以及潮州菜和牛肉丸,征服世界各地游客的视觉、听觉与味觉;这里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兼及辉煌与遗憾的社会实践,那就是努力沟通陆地与海洋、中原与岭南、传统与现代。

(陈平原、林伦伦主编《韩江两岸》,广东人民出版社,即出)

原文刊载于《羊城晚报》2024年12月15日A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