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路交通发达的今天,无法通车的古道,实用功能随之消退,致使这些古道很少有人往来,甚至人迹罕至,年长月久,逐渐荒芜,从而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审岭古道的命运,也不例外。自从二十世纪80年代开通了昌文公路,淳安、昌化两地的人们就改走紫霄岭,审岭古道就这样被人遗忘了。
然而,这条古道在历史上却非常重要。《光绪淳安县志》山川篇记载:“审岭,在县东北一百里,接昌化界,童氏居其下。”一座山岭,载入县志,其重要性自不必说。因为它不仅是淳、昌两县人民的必经通衢,更是一条通邮大驿道。岭头的金栗庵,在特殊时期还设立关卡,审查过往行旅。审岭一名,便因此而来。
半审岭村
(一)
此次走审岭古道,从半审岭村出发。这个村位于审岭的半山腰里,原先是一个独立的行政村,2007年淳安县行政规模调整,并入审岭脚行政村。
村口的古树群高大而茂密,把数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捂得严严实实。由于深藏山中,人口又少,人均山地资源就很丰富,满山都是山核桃、山茱萸和茶叶,村民先人一步就富了起来。早在二十世纪80年代初,村民仅凭一村之力,就开通了通村公路,在当时也算轰动一时,令邻村刮目相看。
这个村庄始建于何时,已无从考证。据传,先祖方尚仁自富山徙居于此。至太平天国运动时期,溃逃的长毛途经此地,村庄惨遭浩劫,导致村民灭绝。到了清末,富山方氏念半审岭的土地属于族产,乃有数户重新迁入,繁衍至今,故村民以方姓居多。
自审岭脚至塆头的古道已经面目全非,以混凝土硬化的林道差不多修到了溪涧尽头。一路上泉水潺潺,草长莺飞。紫色的地黄,黄色的金雀,一丛又一丛,盛开于道路两侧,十分耀眼。
走上真正的古道不久,溪流戛然而止,在两个山塆脚交会处,道路开始分岔。我从左道上行,时断时续的石板路,在林中曲折爬升。从半审岭到审岭顶,耗时仅一个小时。
说是岭顶,其实是一个山坳。数十亩的坡地上,覆盆子的白色小花开得正艳。苍翠的古松,屹立在覆盆子地里,宛若几个老寿星,驮着朵朵白云。坪地北面有一堵约三十米长、丈把高的石砌挡土墙。挡土墙之上就是传说中的金栗庵遗址。
相传,金栗庵始建于南宋。当年,是南京金栗庵的一个小和尚,化缘云游至此,见此地高居山巅绝顶,却中间低洼平整,四周群山拱揖,形同莲花宝座,具有梵天佛国之象,乃就地搭棚居住,化缘数年,建成金栗庵。
在金栗庵遗址右侧、审岭古道旁,生长着一株巨大的银杏树,老态龙钟,盘根错节,一看就是树龄高达数百年以上的古树。主干下部已形成空洞,洞内壁有积碳,很明显历史上曾经遭受回禄之扰。然而,这株历经沧桑的古树,在这个时节,枝头正迸发着叶芽,呈现出勃勃生机,根部周围,丛生出很多子孙树,依附着母树,茁壮成长。
审岭古道到了这里,真的很难找到昌化那边下山的路。我在坪地四周寻了一圈,居然找不到古道的路径。正在无计之时,忽见一只松鼠从古银杏树上跳将下来,朝着茂盛的甘茅丛中遁去。我扒开茅丛,循迹而行,居然找到了下山的路!真是无巧不成书,莫非那只松鼠是来指路的?
童氏宗祠
(二)
下山的路基本上已经被林莽覆盖,似是而非的小径需要凭经验来确认。毕竟是古道,历史上曾被千万个人踩踏过,它与松软的土层还是有着明显的区别。
再往下,路径就清晰起来。因为这边是山的阴面,高大的乔木遮蔽了阳光,灌木就失去了竞争优势,形成了两米来高的林下空间,通透又玲珑,古道就不易被杂草掩埋。
在这种深山老林里走,就有必要用棍子敲敲树干,呼喊几声“哦嚯”,以便惊醒那些倦宿的兽鸟,通知一下它们:有人来了,敬请回避!要不然,冷不丁突发遭遇,双方都会受惊,万一发生冲突,与谁都不利。
之字形的古道,拐了十几道弯后,就来到了半岭亭。亭在古道右侧,依山而建,面西而立。整亭以采石砌筑而成,形制为窑式。枯藤杂树覆盖着亭顶,使古亭显得越发苍老。
亭内现存清朝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乐善同庆”残碑一通,上书《修建沈岭路亭志》以及捐输名录。由于碑残缺字,加之字迹漫漶不清,仅凭语句揣测其意,拼凑成文。其志云:“……沈岭者,吾邑南古关隘,南通淳邑,行人往来甚多。吾乡乐善,见其路之久圮,而少憩无所也。爰创捐修路建亭,逾年功竣。来告曰,将以捐户芳名,声闻于碑。予丧幽居无俚,又值国家治图维新,自愧空山藏拙,不能鞭着前程,以助刹那之力也。”
左列善人捐款名字和款项,某某一元,某某十元,等等等等,密密麻麻,占据了大半块石碑。落款是邑廪生陶然童聚沂撰,大清光绪三十二年岁次丙午季冬上浣谷旦。
离开古亭,再往下走,就到了谷底。潺潺的流水,自两道山塆里倾泻下来,在寂静的山谷里奏成天籁。下半山,基本上是古老的山核桃树林。林间大多铺着尼龙网,白色的网布是为自然掉落的山核桃准备的。
古道沿着山谷一直向北延伸。从半岭亭到陆家,行程足足有三千米。途中有两座古桥,其中一座名叫“关口边桥”,桥头东侧建有过路亭,上书“上通严州,下达苏杭”八个大字,简短扼要地表明了审岭古道的交通意义。
行至山口,前方就是陆家。再出去,就是湍口镇了。在陆家,我准备稍作休整,恰巧附近有一家名叫“湍源里”的民宿,走进一看,居然有温泉泡脚。
泡完脚,我还得回到审岭脚起点。老板很热情,说等下坐他们民宿的布草车出去,到了湍口镇就不难打到车了。 10千米的古道,我走了三个多小时,而打车绕道20千米的昌文公路,耗时仅仅二十九分钟。这就是现代交通与古代交通的区别,倘若古人能够看到今天的巨变,将会做出何种感叹?
回到审岭脚村,顺便游览了一下村中的童氏宗祠。这是一座始建于明朝成化年间的徽派建筑,曾在清朝道光年间予以重建,前立面是巍峨壮观的五凤楼,斗角飞檐,气势非凡。
童氏宗祠,堂名安遗堂。整幢建筑由门楼、戏台、天井和享堂共四部分组成。大门额书“童氏宗祠”,门联云:“威镇丹阳至诚伏虎,名垂合浦守宰不其。”
站在祠堂门前,我发呆了很久。看着那些精湛绝伦的木雕,研判其中雕刻题材的寓意,我早已被先贤的创造所折服。
白佛桥
(三)
听说我走审岭古道,村中一老人又把我带到村中的一座石拱古桥处。
他介绍说,这座古桥名叫“审峰桥”,俗称“卷桥”,是旧时客旅往返于审岭古道的必经之桥。1911年辛亥革命时,私塾先生毛长发在这个村任教,曾在此桥上撰写一联云:“审向深思研主义,峰高壁峭唤人民。”
老人又指着村南的菖蒲村说,菖蒲的水口有一座“白佛桥”,是审岭古道转至马塘岭古道的起岭处。马塘岭是十都通往八都的捷径,也是审岭古道的重要连接古道。
关于白佛桥,有着一个很动人的故事。传说在昌化县河桥镇有一户姓许的人家,丈夫意外身亡,妻子赖福英带着四个孩子艰难度日。在一位算命先生的指点下,赖福英带着一对幼子到齐云山拜佛祈福。正是六月汛期,赖福英好不容易越过审岭,来到菖蒲村,见必经之路上的木桥已被冲毁,断了前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禁失声痛哭。菖蒲村的河岸上,聚集着很多看大水的人。听到赖福英凄凉悲痛的哭声,十分同情。大家问了缘由,更觉可怜。于是,村民抬来长长的杉木,冒着危险,将木头架在汹涌的溪流之上,为赖福英临时搭建了一座木桥。
赖福英过了桥,跪倒在地上,对菖蒲人千恩万谢,心中默默许下一个愿望,只待来日报答。多年之后,赖福英勤俭持家,一对幼子学业有成,考取功名,而赖福英未老先衰,一头乌丝熬成了白发。此时,白发苍苍的赖福英来到菖蒲村,出资上千两银子,为菖蒲村造石桥,免除木桥被冲之苦,从此方便过往行人。
石桥建成后,当菖蒲村民请白发老婆婆为石桥取名时,老婆婆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村民议论开了:这位老婆婆出资上千两银子,为我们菖蒲村造石桥,不为名,不为利,世上哪有这样的善人呢,难道她是神仙菩萨?
众人觉得肯定是神仙菩萨下凡,为大家建造了这座石桥,但是又不知菩萨叫什么名。有人道:“这个菩萨满头白发,就叫白佛菩萨。”于是,就把桥名取为“白佛桥”,让石匠将桥名镌刻在石桥上。
菖蒲人哪里知道,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就是当年菖蒲人为她临时架起木桥,帮她渡过山洪的赖福英。
老人说,这条古道上的传说实在太多了。比如马塘岭,就是因为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带兵打仗经过这里,战马曾在岭上滚塘而得名。九都那边朱坑坞口也有一座古桥,叫作“朱坑桥”。传说这座桥是朱元璋灭了为非作歹的寒庄,没收了他们的财产用来建造的呢。
告别老人,驱车来到白佛桥。在马塘岭的入口处,我让无人机升至300米的高度,绿意葱茏的大山里,古道的路径依稀可辨。
我想,过几天还得找一个时间,走一走马塘岭。因为它与审岭古道紧密相连,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