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重庆-重庆晨报
江津老城虽不大,但大大小小的街巷却不少,至少有三五十条。这些街巷的名字,都是有讲究的:“天香街”“浩阳街”“怡然街”“临江路”,有雅味儿;“清平巷”“斑竹巷”“吉人巷”“天泉巷”,有韵味儿。
唯独上码头的这条街,名字却俗不可耐,叫“好吃街”。
童年美好的记忆
“好吃街”下头正对长江码头,上头连接镇中街巷,进镇出镇,这里是必经之路。街口一棵老态龙钟的黄葛树,颇有点德高望重的味道,树荫下更是招人惹眼。
于是,那卖油果子的,炸糍粑块的,卖糖包子、大汤圆的,卖羊肉汤锅、豆花饭的,开冷酒馆卖卤猪头肉的、摆几张椅子卖老荫茶的……五花八门的小生意应运而生。
白天赶早市,一条街上,油香、肉香、酒香、煤烟、水雾汗气,还有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叫卖声音,挤满了街巷。街巷里装不下了,又漫些出来,飘向船来帆往的河滩和码头,飘向熙熙攘攘的大街,惹得过往的客商、船上的船夫和渔人,非要停下来爬上那几十级石梯坎,去喝上二两老白干,嚼上几块猪头肉不可。此外,城里嘴巴馋了的、肚皮饿了的、家里来了客人图方便的……都往这条街上涌。
久而久之,“好吃街”的名字不胫而走,远近闻名。尽管后来,有好事的秀才试图给它取个雅一点的名字,可“好吃街”已在人们心中不可动摇了。
街上做小生意的,一般都是父传子、子传孙,辈辈相传。这里的生意越做越活,小吃的花样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精。高家的糍粑块、丁家的月亮粑、黄家的大汤圆、毛家的火锅子、庞家的猪儿粑……在川江上都享有盛誉,有的还发展成了名吃特产。
这就是我童年记忆中的“好吃街”。
青年难忘的景象
到了我的青年时代,“好吃街”却变了,变得像一条长满疥疮的癞皮狗,半死不活地蜷缩在角落里晒太阳。绿头苍蝇横冲直撞,硕大的蜘蛛在屋檐下肆无忌惮地晃荡。原先那些小摊小馆,都收了摊子、关了门面、拆了锅台。小生意人也大都改了行当:街口卖月亮粑的丁二哥拉起了黄包车,对门卖黄糕粑的黄幺爷改行修钢笔,隔壁卖猪儿粑的庞大嫂给人擦起了皮鞋……
我童年记忆中的“好吃街”消失了,而且一消失就是好多年。就连“好吃街”的名字,都先后改叫“红心街”“红卫街”“幸福街”……但是,古城的人们哪里记得住这众多变幻不定的新名词儿,一开口仍然是:“哎,王幺爷,今年河头的水涨得好凶,差点淹到‘好吃街’了!”
斗转星移,不知是从哪一年的哪一天早晨开始,这条街上的居民又蠢蠢欲动起来。在夜晚歇凉摆龙门阵的时候,有人谈论起农村开始搞单干,长途贩运不算投机倒把,个人致富不算资本主义……于是,有人便暗暗地打听行情,有人悄悄添瓢置碗,有人找借口改装门面……
一天清晨,我被一阵鞭炮声炸醒,翻身爬起,看见斜对门的庞大嫂眉开眼笑地支着一串鞭炮在放。一阵火烟过后,只见庞家门面披红挂绿,好不热闹!庞大嫂衣服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光光溜溜,发髻上还插着栀子花。她坐在一块案板前,糯米、面粉、肉丁、葱花、芝麻酱一顺溜地摆着,两只手滴溜溜地几转几捏,就成了一个胖胖的“猪儿粑”,云里雾里蒸腾一番,蒸笼盖子一掀——嗬,油香肉香,便让人馋得流出口水来。
庞家门楣上的一块老招牌,更叫绝。虽说这块招牌已油漆剥落,可洗得干干净净,透出古色古香的韵味。招牌上“古城名吃胖猪儿粑”几个大字,行龙走蛇苍劲有力。细看落款,此招牌是上一个甲子年秋天所立,题字出自清末进士杨鲁承之手。
生意人最善于察言观色。庞大嫂开张后不几日,左邻右舍就纷纷申请牌照,打开门面。不到两个月,“好吃街”又像着了火似的,“轰”地一下又燃了起来。于是,油锅又开始“哧哧”地叫,擀面杖在“嘭嘭”地敲,高亢低沉招揽顾客的叫卖声飘满整条街……
像是遇到了妙手回春的老中医,一张处方两服药,“好吃街”竟然又活了。
晚年惊人的嬗变
在外漂泊多年,今年春天,思乡之情牵动我回到故乡。长江两岸变了、古城变了,“好吃街”也变了,巨大的变化让我看得眼花缭乱,完全认不出它来了。
过去,临江门河边上摇摇欲坠的吊脚楼、通泰门码头上人拉肩扛乱哄哄的景象、米帮沱边上肮脏的垃圾堆、河滩上的南瓜窝臭粪坑……倏然间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固河堤上,延展着一条亮阔靓丽的滨江路,路边是绿树成荫鲜花盛开的绿化带,随风飘来的是醉人的花香和草香——滨江路成“几”字依江而建,延绵20余公里,将整个江津城都围了起来。
来到街面上,过去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面,如今已是宽阔的柏油路,街沿铺上了彩色水泥砖;过去低矮残破的平房,现在变成了漂亮的高楼。各式各样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店名变得更有情趣:“都市渔船”“张飞牛肉”“骑龙火锅”“玉兔王”“食为先”“蛙搞虾”……望着这些眼花缭乱、奇思妙想的店面和招牌,我从心底里笑了。
新一代的生意人,我全都不认识,他们用陌生的眼睛看着我,用热情的声音招揽我。新一代生意人更懂得食客的心理,也更懂得捕捉各种商品信息。从店堂的装修格调到卤鸡卤鹅的摆放,从门口的霓虹灯招牌到店里透出的甜美音响,从笑容满面的迎宾小姐到精明的老板……老城的民风古朴依旧,古城的乡风爽朗依旧,但也增添了新时代的新内容。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哎呀,这不是舒家的老二吗?来来来,快坐下喝碗醪糟水、吃碗大汤圆。今天,大嫂办招待!”
我回头看去,原来是庞大嫂。她身体发了福,穿着一身光鲜的新衣裳,头发依旧梳得光光溜溜,满面红光,简直比先前还年轻了10岁。
“哎,庞大嫂,你现在不卖猪儿粑了吧?”我问。
“咋不卖?只是,我让二娃子出头露面了。他板眼多,除了猪儿粑,还卖大汤圆、蜘蛛粑、油果子、豆腐脑……”
“庞大嫂,原来你成了企业家了啊!”我赞叹。
“哪里哪里,只是找点稀饭钱。”庞大嫂谦虚地说,“如今政策好,小生意也越做越好了。”
喝了庞大嫂两碗蜜甜的醪糟水,我仿佛醉了。走到下街口,看见那棵老黄葛树,我站住了。黄葛树上点缀着嫩黄的叶苞,有的叶苞已经打开,一朵朵小花冒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