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黔西北的褶皱深处,一条河流正以大地胎动的姿态蜿蜒。喀斯特峰丛的褶皱里,纳雍河像被时光揉皱的碧绸,在灰白岩壁与苍翠林木间游走。每当晨雾初散,河谷便显露出它最本真的模样:两岸峭壁如同上古神祇的臂膀,将一泓碧水轻轻托举,水面上浮动的雾气,恍若未被惊扰的亘古长梦。
传说总在月光漫过山脊时苏醒。当山民们围坐在火塘边,阿公烟斗里明灭的火星会重新点燃那段久远的故事。八百年前,拉支家的两兄弟背着荞麦饼,带着忠诚的猎犬,穿过阿北山脉的云雾。他们的草鞋踏过九十九座山梁,衣襟沾满八十八种野花的芬芳,终于在某个晨露未晞的清晨,听见了河水撞击岩石的欢歌。阿纳与阿雍放下背篓的瞬间,野李花的雪浪正漫过山腰,河岸边的红土泛着油润的光泽——这是大地给予拓荒者最温柔的允诺。
舟行至蒋家岩段,船夫会示意客人仰首。千仞绝壁之上,赫然镶嵌着一枚巨大的“天目”。自然以鬼斧在石壁上镌刻出完美的椭圆形,瞳孔处的岩层纹理如旋涡般深邃,上方两道天然石棱恰似微蹙的眉峰。这枚凝视了千百年的石目,睫毛是垂落的藤蔓,泪腺处渗出清泉,在阳光折射下闪烁着七色光晕。渔人们说,这是山神的第三只眼。春汛时分明看见它微微眯起,秋收时节又似含着笑意。某年山洪暴发,老船工看见石目流出浊泪,第二天果然在回水湾救起落水的孩童。地质学家带着仪器前来考证,却解释不清为何岩层断裂会形成如此拟人的图案。倒是寨老们捻须微笑:“山河有灵,自会生目观世。”
黔中水利枢纽的坝体截断急流那年,整条河谷都在经历着温柔的阵痛。曾经咆哮的浪头渐渐安静下来,如同被驯服的野马垂下头颅。水位每日上涨三寸,吞没了旧时纤夫踏出的石径,淹没了祖辈系缆的歪脖柳,却在新的等高线上绘出更丰润的轮廓。
如今泛舟湖上,能看见水下十米处沉睡的古镇遗迹。端午龙舟划过,桨声惊起成群银鱼,它们在沉没的屋檐间穿梭,鳞片折射的光斑投映在船舷,恍若打捞起散落水底的星辰。最奇妙是深秋清晨,湖面蒸腾的雾气与山间云海相接,游船如在云端行走,偶有白鹭刺破雾幔,翅尖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珍珠。
春之河谷是位调色的匠人。野李花刚把山麓染成雪原,杜鹃便迫不及待地泼洒朱砂。河水裹挟着花瓣奔流,在回水处形成粉色的漩涡。农人驾着牛车蹚过浅滩,轱辘碾碎水面倒映的云霞,惊醒正在产卵的桃花鱼。
夏日的纳雍河化作清凉秘境。孩童们从五米高的“象鼻岩”跃入深潭,惊起翡翠色的水花。岸边竹棚里,老妪用斑竹筒煨着酸汤鱼,木姜子的香气混着水汽氤氲。待到星垂平野,萤火虫提着灯笼在芦苇荡巡游,与远处村寨的灯火遥相呼应。
秋收时节的河岸铺开金色地毯。稻浪涌向水边,与碧波相接处形成蜿蜒的金绿镶边。晒谷场上的簸箕盛满红米,女人们头戴的银饰碰撞出丰收的韵律。最是那打谷声伴着水车吱呀,将秋阳碾碎成万千金箔,随风飘向对岸的枫林。
冬日河床裸露出沧桑的纹路。枯水期的巨石群像沉睡的史前巨兽,青苔覆盖的背脊上留着洪水冲刷的伤痕。晨霜为两岸草木披上盐晶铠甲,直到正午阳光将其化作流淌的银河。这时节最适合聆听,听冰凌在岩缝中生长的脆响,听深潭下鲵鱼缓慢的心跳,听岁月在河床上篆刻年轮。
百兴镇的早市最先感知河流的脉动。头戴蓝布巾的妇人担着刚出水的河鲜,背篓里鲫鱼摆尾溅起的水珠,在朝阳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穿苗绣衣裳的姑娘在渡口叫卖五色糯米饭,竹叶的清香混着河风,醉了歇脚的背盐客。
沿着百牛公路蜿蜒向东,会遇见正在消失的古老营生。八十岁的周老汉还在用古法酿造咂酒,酒曲是他祖父从崖蜜中萃取的秘方。酿好的酒浆封在陶瓮里沉入河底,取饮时带着沁骨的凉意。更上游处,最后的船匠仍在打造独木舟,樟木的香气弥漫整个作坊,刨花落在水面,像一群顺流而下的黄蝶。
夜深时,宿在临河的民宿。木质阁楼会随着夜风的节奏轻轻摇晃,像是睡在河流的摇篮里。朦胧中听见水声潺潺,恍惚觉得整条纳雍河正穿过房间,带着上游的落花、中游的月光、下游的渔火,向着乌江的方向静静流淌。这一刻突然彻悟:所谓故乡,不过是祖先顺着某条河流找到的应许之地;而所有文明的跋涉,终究是一场永不停息的溯游。
(夏梅,贵州纳雍人,现居六盘水市钟山区,业余文学爱好者,文字散见于《贵州日报》《顶端新闻》《六盘水日报》《西南文学网》等,曾有诗歌在征文大赛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