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吴春明
砣矶岛鼎盛时期,人口将近一万二千人,加上驻军部队,近两万人让这个只有7.11平方公里的小岛显得格外拥挤和热闹。尤其是机关所在地的大口四个村,承载着一代又一代海岛人的酸甜苦辣。主角当然是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粮店、煤店、商店、饭店、学校、医院等。
坐落在中村的供销社,那是整个砣矶岛的中枢。它东面毗邻大口东山村,西靠大口西村,北依大口北村,南边就是天然良港大口塘。这个中心向四周呈放射状地连接着千家万户,其中最主要的一条线一直向东延伸,在井口村那颗千年的银杏树向南一拐,不远处就是客运码头。客船就像供销社的亲戚一样,每一次客船来了,供销社就会热闹几日。赶上冬季大风天,十几天不通航也不稀奇,人们几乎靠赶海和那老三样(大白菜、萝卜、地瓜)艰难度日。风终于累了,消失在海里,人们涌向码头,就像迎接久违的客人簇拥着客船慢慢靠近。船上船下顿时人头攒动,客船就像要被掏空似的。菜来了,水果来了,猪肉来了,信件来了,电影来了,亲人也来了......
船拉响汽笛,又去了别处,人们迅速散去,就像一群麻雀呼啦一下就转移到了供销社的那条街上。紧俏的生活物资需要各种票证和副食本,但去晚了有票也是白搭。此时供销社最东头的副食品门前已是人声鼎沸,排队,这是一件力气活,不留神就会被挤出队伍。里面的女人占大部分,她们在开门前张家长李家短地拉着呱,一团和气。门一旦打开,先前看似心平气和的队伍瞬间就会土崩瓦解,人们挤成一团,就像一堆无头绪的渔网。人堆里只见胳膊在头顶移动,手上挂着抢来的“战利品”。抢到手的自然欢天喜地,双手空空的无奈骂街。记得一次,一个人提前和售货员(走后门的亲戚)把一条猪尾巴扣在一个筐子下面,没想到让眼尖的群众发现了,很快也就有了买主。那个人在队伍里正探着头死死地盯着那条猪尾巴,急眼了,大声喊着:那是我的尾巴!那是我的尾巴!引起四周哄堂大笑。我们小孩子才不管这些,催着大人赶紧做饭,晚上大操场上有电影在等着去占地方呢。
供销社偶尔也会卖熟猪头肉,那种香气大人是不敢让孩子靠近的。我曾看到有的男人,手里托着冒着热气的猪头肉,纸已经被肥肉上的油浸染透了。这个家伙成心地是馋我们,手里捏着一块闪着油光光的大肥肉,仰着头,慢慢地放进嘴里,那种惬意和满足的表情,以及油光光嘴巴咀嚼着不停蠕动,让我们一群小孩使劲地吞了吞口水,瞥下憎恨的眼神四处散去。
供销社一溜大瓦房,比普通民居又宽又高。里面是相通的,最东面是卖副食品的,再往西是油盐酱醋茶,还有海岛人偏爱的核桃酥和青岛钙奶饼干。玻璃柜台上摆着几个酒坛子,那是嗜酒人的天堂。打上一毛钱的一提溜,倚在柜台上一扬脖,嗞的一声下了肚,没有什么酒肴也很惬意。他们好像只有喝了这杯酒才能去完成一项重要的使命,决心便更有底气,仪式感十足。柜台上还有几个透明玻璃瓶,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也装着孩子们饥渴的眼神。临近过年前的那几日,手里攥着一年来攒下的几个零钱,解馋的欲望已被连环画和各种鞭炮所摒弃。再往西就是卖生活用品和学生用具的,这里过年也是人最多的地方。墙上挂满年画和对联,上面用夹子夹着号码,供顾客选择。孩子们在大人堆里钻来钻去,等着家长高兴时奖赏的几个碎银子。最西头就是卖布的,一捆捆布匹竖着放在货架中,或者摆在柜台上,色彩并不斑斓,无外乎就是涤纶、棉纶、混纺布。我特别喜欢看售货员拿着木尺丈量着滚动的布匹,然后在那悦耳的撕布声中离去。过年前我会偶尔被母亲带到这里,扯一块布,然后出门到旁边一家裁缝铺做一件新衣服。柜台里还有几双单调的解放鞋、布鞋、棉鞋,以及几顶帽子和几扎毛线,但很少有人光顾。一些大件需要去后院选购,譬如水缸、铁锅、水桶、扁担、炕席、煤油以及劳动工具等。那个年代一两粮票、一分钱都是硬通货,尽管生活大都不富裕,但人们依然怀揣希望,脸上荡漾着无限喜悦。
供销社东头有一家不大的烧水房,一个手有残疾的中年男子在里面经营着生意,五分钱一暖瓶。水一旦开了,水炉就会呲出一股股白汽,发出响声,像电影里火车的汽笛声。这里是整条街冬季里最温暖的地方。
紧邻供销社西面有一口井,它是这个岛最古老的一口井。井台八尺见方,上用整条大青石砌成,因水的浸泡,泛着泠泠青光。尤其是靠近井沿上那四块,被打水的井绳磨出了几道深深的勒痕。几百年来它滋润着方圆数千户家庭。它是生命之泉。
时光如梭,半个世纪前老街的脉络在我脚下丈量着慢慢舒展开来。供销社北面的机关大院已经不复存在了,粮店和煤店也失去了踪影。理发店、烧水炉、裁缝铺都成过往。庆幸的是供销社的那排大瓦房依然还在。路上的青石板被磨出了一个个凹痕,走上去凸凹不平。几个门前台阶上的垫脚石经无数人的踩踏曾经光亮润滑,如今只剩下暗淡的凹痕,只有它不离不弃,守护着身后的空屋,就像陪伴着一位两小无猜的伙伴。那石缝里钻出来的小草,还有一只连着一只顺着墙根忙绿的蚂蚁,它们和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样,依然在顽强地生长着。斑驳的门窗记载着过往的喧嚣,那带着大海花纹的青石墙,收录着无数帧渔家人为生活而奔波的黑白底片。迎着阳光依稀能辨认出模糊的字体——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等等等等。这面墙无数次更迭着时代的烙印,把握着历史跳动的脉搏。墙上的标语口号,房顶上的大喇叭,还有商店里不多的商品无时无刻不在控制着小岛上人们的视觉、听觉和味觉。鲜亮的字体活灵活现地迎合着电线杆上几个绑在一起的大喇叭,呲呲的电流声向四周铿锵有力地喷射着,它每一次的喧嚣都扯动着人们的神经。这里,既是革命宣传的前沿阵地,又是物资供给的大后方。人们喜欢聚集在这条不长的老街上,听着故事,传着故事,也演绎着故事,不知不觉间自己就成了其中的一个角色。
十几米远的大口塘义无反顾地呵护着这方净土,春夏秋冬,潮起潮落……
如今,房屋历经半个多世纪依然还在,它像一个老叟蹲在阳光下游闲地眯着眼睛,晒着太阳。墙体青石上的一道道钎痕是他额头上已经不再生长的皱纹,探出屋脊的木梁如衣袖中裸露的四肢,只剩枯槁嶙峋的骨骼。
它把历史都藏在这栋老房子的褶皱里了。
我的视野在慢慢抚摸着老街上的所有,目光所及,仿佛一切都流动起来——炙热的阳光,和煦的风,蒸腾的空气,接踵而至的人群……头顶上那几个大喇叭重响欢快的歌曲——
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
藤儿越壮瓜越大
公社是个红太阳
社员都是向阳花
花儿朝阳开
花朵磨盘大
不管风吹和雨打
我们永远不离开他......
恍惚间,有一群少年在一片阳光氤氲中蹦蹦跳跳地向我跑来。
壹点号海岛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