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祖国其他省份免费上学,那可是生活在青藏高原的孩子们不敢想的美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这个美梦就真的变成了现实。
最早的时候,由于信息不畅,有些人还把去其他省份上学视作负担,把去上学的孩子叫作“甲抽”(汉娃),听上去好像是去给汉族人当娃娃。这些孩子们有的以为是“学差”,以“支差”形式被叫去的;有部族会议抽签送去的;甚至还有歧视性地被有权有势的村落头人强派去的;也有以贵族子弟仆从身份被迫去的。但是,当他们学成归来后,看到他们的巨大进步和变化,家家户户都抢着要送自己的孩子去上学,生怕抢不到头彩。
阿里的老人告诉我们,本地已知最早去其他省份上学的应该是原阿里地区的老领导曲加那批人。曲加老人是阿里日土人,1941年出生,1953年至1954年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阿里支队二连放牧。1956年去中央团校学习,学成后回乡参加工作,带领乡亲们建设家乡,成为当地的风云人物。
1960年,西藏平叛后,大批阿里孩子第一次集中去其他省份上学,有的小牧村里甚至有六七个文盲幼童一起去。我的几个舅舅就是那样——一次有三四个舅舅同时去了位于陕西咸阳的西藏民族学院上学。
到了我们这一辈,去其他省份上学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而且是实实在在的“香饽饽”。
1978年7月,西藏民族学院预科部的邓老师和金贵老师千里迢迢从陕西咸阳来到西藏阿里招生。邓老师是来自南方的汉族同志,言语温和、性格斯文。金贵老师本姓黄,是个半藏半汉的“团结族”,但从语言到生活习惯看,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个地道的藏族老师。两位老师一汉一藏,一老一少,一高一矮,是一对经验老到的“黄金组合”。
他们从新疆进藏,在阿里首府狮泉河停留了半个多月,等待交通不便的学子从各地慢慢集结。金贵老师甚至亲自跑到临近的噶尔县“戴帽中学”动员我们去学习。因此在那次,从我们噶尔县考上去的学生是最多的,我记得至少有4个人——鲁生、吴金次仁、罗布和我。
在生活中,我是个“低能儿”,但在学习上,我又是早慧的。虽然那时我只有13岁,但已经开始当起学哥学姐们的“小先生”,纠正同学们的发音,在校园里算是小有名气。我堂姐次仁巴姆是学校里的骨干教师,她举贤不避亲,力排众议,第一个把学校里年龄最小的我作为考生选送到狮泉河参加考试。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考试本身非常简单,叫“考察”可能更贴切些,主要意义在于给我们一次宝贵的机会。有了机会,一切也就有了可能。
这次考试最终录取了15名阿里学生,老师把考试成绩用金字写在红纸上,在狮泉河人流最密集的百货商店门口张贴。我的成绩名列第一,且分数遥遥领先,我的军官舅舅第一个看到这个消息,这也让他感到脸上有光。
等公布完录取结果,老师便发去电报,从喀什地区运输公司租来一辆大客车,让我们坐车出发,经新疆去咸阳上学。由于年龄太小,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车上有一个大麻袋,里面装满了很硬的饼干。邓老师慷慨地说:“不限量,随便吃!大家路上千万不能饿着啊!”我们不时拿上几块,掰下一点,啃上一口,权当完成一种任务。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阿里,估计是没有能力生产这些饼干的。
车上除了我们这些懵懂的孩童,还有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一批去其他省份上学的几个年龄大的幸运儿。路上大家并不觉得苦,反而对一切充满好奇和激动。
图为叶城的锡提亚古城,处于古丝绸之路和田绿洲与喀什绿洲的交界,是连通中国西藏与南亚地区的结点 图片来源于叶城县人民政府官网
在邓老师和金贵老师的精心安排下,我们在新疆叶城县休整了半个月。叶城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西南部,南依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脉,因位于叶尔羌河畔上游而得名,自古以来是新藏交通咽喉。叶城的平均海拔是1765米,已经跟其他省份许多地方差别不大,可以让我们很好地适应气候,若有个别同学实在不适应,也方便将他们送回家去。
这时候可能有人就要问了,为什么我们西藏阿里的学生要途经新疆去上学呢?
1954年,中央曾发布了一个名为《阿里地区领导关系问题》的文件,文件中指出,阿里地区处境特殊。从地理和民族上说,阿里是西藏的一部分,但从交通和物资上看,阿里距离新疆较近。并且阿里骑兵支队是新疆派去的,新疆分局和新疆军区对该部队情况较熟悉。根据以上情况,阿里地区的一切工作,在相当长时期内,受新疆分局、新疆军区和西藏工委、西藏军区双重领导。1969年12月,中央又一次指出,考虑到交通不便,为适应局势的需求,阿里地区的党、政、财、文等工作由新疆方面负责管理,特别是阿里军分区划归新疆军区,但行政区划仍属西藏自治区。直到1979年3月,阿里地区才复归西藏自治区管辖。
所以,当我们要给家里写信,把自己路上的经历和感受早点告诉家里人,以免让家人担心时,老师告诉我们信封上一定要写“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阿里地区”。
1978年到2024年,46年时间,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了。我们通过不断的学习和积累,增长了见识和才干,有了各自的成绩。通过自己的努力,我们有了些许可以回报母校的“资本”。
2024年元月,我重返叶城。我仿佛又回到了1978年8月,5分钱的冰糖水,几乎可以免费吃的瓜果,空气中熟悉的“新疆味道”和天空中清脆的鸽哨声……
我重新去到了阿里驻叶城办事处旧址,那里正是我们到新疆后第一个落脚的地方。顺着导航寻去,才发现原来办事处所在地叫作叶城县雪浴大道56号。是呀,从遥远、艰苦的阿里高原下来的人,哪个没有经历过狂风暴雨的沐浴和洗礼呢?
图为新藏公路零公里处地标
我还去看了看不远处著名的新藏公路零公里处。零公里是国道219线即新藏公路的起点,而叶城,何尝不是我人生的起点呢?
1978年,我们在叶城停留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主要是为了适应低海拔地区的生活和环境,虽然时间不长,但也免不了有很多故事发生。
当时我的堂哥次仁也在这里休整,准备进新疆的一所大学学习。办事处里有位家属大婶,是个汉族人,没有工作,就帮人洗衣服挣钱,洗一件衣服收2毛钱辛苦费。她对人态度友好,连对我们这些小孩都十分客气。一次,我正准备把一堆脏衣服送去让大婶洗,没想到被堂哥看见了。堂哥骂了我一顿,告诉我要去上学了,应该学着自己洗衣服。他说如果我自己实在洗不动,他再帮我洗。其实堂哥的年龄长不了我几岁,自己也还是贪玩的年纪。后来,他既没有帮我洗,也没有让大婶替我洗,他的言语中表明了,我们已经长大了,自己的事情一定要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道理我是听明白了的。
有一天,我和老师、同学们出去吃饭,遇到了平时经常和我们开玩笑的“闹剧大汉”。在排队买饭时,他笑嘻嘻地、有些不知轻重地用筷子敲了下前面吴金同学的脑袋,胆小的吴金被吓哭了。一旁的金贵老师像护小鸡的老母鸡一样有些恼怒地上前吼道:“你注意点,我们是少数民族!”那个大叔用同样不太标准的汉语反驳:“你注意点,我也是少数民族!”一下把大家都逗笑了。其实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可能是实在闲得无聊想找点乐子而已。回旅店的路上,我们都去安慰金贵老师,邓老师笑着跟金贵老师说:“看,孩子们多懂事呀!”
今天,我们不但懂事了,也知道感恩了。来到叶城的新藏公路零公里处,回望我们童年求知的出发地,不能忘却,我们的人生无论去向何方,都是从这里蹒跚起步的。(原文刊载于《中国西藏》汉文版2024年第5期 文/索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