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安
抵达露营地的时候,已是傍晚,暮色像一位姗姗来迟的美人,穿着金黄色的纱裙,在腾格里沙漠现身。这个名为“秘境”的露营地隐藏于沙丘的低洼处,站在高处俯瞰,白色的帐篷围成了一个圈,旁边还有一些集成房屋,内部格局如同酒店两床一卫的标准间,卫浴设施、无线网络一应俱全,只是少了台电视,多了个露台。在“秘境”安顿下来,我到露台泡茶,静静看着暮色笼罩下的腾格里沙漠——初来乍到,我的感觉还没有完全调整好,广袤无垠的沙漠,把我弄蒙圈了!天渐渐暗下,我的头脑随之变得混沌:一家人从南国出发,辗转跨越两千多公里,就是为了体验沙漠的荒凉感吗?
在家里做旅行攻略时,儿子说:“假期不去喧闹的都市了,到宁夏玩玩沙子。”宁夏我早就来过,但一听说要住到沙漠里,还是有些期待的。在银川市区住了两晚,参观了附近的风景名胜,最后一晚“入住沙漠”,这里的一切,着实冲击我的感官。除去露营地和旅人,目之所及都是沙——腾格里的沙子柔软细小,腾格里的沙丘绵延千里。天幕低垂,大地迷蒙,沙漠以它特有的颜色,诠释着时光之永恒、天地之浩然。在蒙语中,腾格里是“天”的意思,每当大风吹过,茫茫流沙如天上翻卷奔涌的云团,“沙飞朝似暮,云起夜疑城”,何其苍茫,何其壮阔!沙漠以其空旷苍劲的荒凉,谢绝了大部分生命的栖息。
沙漠的夜晚很静,我睡不着,披衣出门。在帐篷边遇到露营地的管理员,这位中年汉子个头瘦小,肤色黝黑,看起来很精干,他主动和我打招呼,问我从哪里来,是不是第一次住在沙漠里。“这么晚出来,你是想看星星吗?”我“嗯呀”两声,含糊作答,继而抬头望望夜空。他用手指着夜空说:“你得等到两三点,才能见到灿烂的星河,不如回房间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看日出。”
我在海边看过日出,在山顶看过日出,真没在沙漠看过日出。“听人劝,吃饱饭”,还是回房间睡觉吧。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爬沙丘。踩着松软的沙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登顶,纵目四顾,一座座沙丘连绵起伏,像海中翻滚的波浪一样前呼后拥。当晨曦渐渐攀上沙丘,我看到每道沙脊都有一条精致的风沙线,那里没被任何生物扰动过,唯有风留下痕迹,只不过风自行消遁,独留“杰作”说话。晨曦一层层露出,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半小时——太阳还没有露脸,光影在沙漠上微妙地转化、弥散,为无边无际的沙丘,露营地的帐篷和集成房屋,还有我们,镀上一层光。不远处的沙丘上站着两个女子,她们穿着风衣,包裹着头部,漫不经心地站立,还窃窃私语……天渐渐亮了,日出在哪儿?
预报的日出是五点四十八分,现在已经六点十分了!
两个女子不愿意等了,开始慢慢往回走,她们下撤时特别小心,彼此搀扶着。妻子见状,对我说:“这里有点冷,我们也回去吧!”
那时,盼望日出却不知是否日出的我正盯着东方的地平线。我用手机拍了张照片,放大看,原来有一层肉眼难以辨识的光晕正在孕育。我对妻子说:“天还没大亮,再等会儿。”正迟疑着,沙漠的尽头突然冒出一道光圈,它顶破遥远的地平线,一束耀眼的光芒向我们扫射而来……
“日出!今天有日出呀!”
最初,太阳被大气层包裹,只露出一丝温柔的眉眼。接着,它继续生长,进而露出红彤彤的半圆脸,在地平线上跳跃;这个过程十分短暂,短到只能用呼吸来计数。当太阳完全露出它的圆脸,沙漠上一片哗然,光线所覆盖的每座沙丘的每个褶皱,发出了微妙的回响——腾格里沙漠沐浴在阳光里,每粒沙子都舞动起来。
当太阳升到高空,一切复归宁静。
突然,我想到那两个女子,她们没等到日出,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缺憾。这就像人生,人的一生中会有无数个平凡的日子,很多人并不能意识到光的存在;我们错过了日出,或许就与那初生的激情永远作别。
《古埃及〈亡灵书〉》上有段话:“太阳即将升起的瞬间,星球就像记忆一样渐渐淡去。太阳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它像正在睁开的眼睛一样熠熠生辉。世间能命名的一切都会存在,被命名的一切都将记载下来,被记载下来的都会被记住,被记住的都是活的……”
对我来说,腾格里的日出,永远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