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届大凉山戏剧节于11月中旬在四川西昌举办。其所处的凉山彝族自治州，有彝、汉、藏、回、蒙等14个世居民族，是四川民族类别和少数民族人口最多的地区，民族风情浓郁醇厚。但也正因此，在这里办一个以“戏剧连接世界”为主题的戏剧节是相当需要勇气的。整个西昌市的常住人口不过百万，本地观众数量有限，戏剧节期间的观众仍然需要从外地“引进”。什么样的节目才能吸引观众跨越千山万水远道而来呢？这是一个问题。
小而美
我在今年大凉山戏剧节后半程用4天时间看了8部戏，不算多，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在与观众和主办方的交流当中，更多地感知到这个戏剧节的独特质感。所看剧目中，好几部国际剧目均属“小而美”类型。
比如来自巴西的独角戏《英雄之旅》，讲述底层工人何塞因为反抗雇主不断压缩工人的午餐和休息时间而被解雇，他为此踏上了寻求失业救济和帮助的旅程，并在这个过程中目睹了大量同样处于底层的其他人的日常。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结果是午餐和休息时间从10分钟恢复到了之前的15分钟。
这个颇有批判意味的小戏，全程只由一个主要演员来完成，海量台词和变化的舞台光影，让这个戏并不单调，而且其内容与打工人自嘲的生存状态暗合，会让人“心有戚戚焉”。但这样的小戏是很难在常规的剧院里见到的，因为它太不商业了，难以对普通观众形成吸引力，自然也就不太会有演出公司愿意引进。
同样“另类”的还有来自爱尔兰的声音剧场作品《摇篮曲》。它将贝克特的广播剧以声音录制的方式呈现在耳机中，观众需要戴着耳机、穿着一身黑袍、头戴黑帽，跟随工作人员在西昌火把广场的热闹街市和犄角旮旯里列队穿行。这样的装扮在中国文化里还蛮特别的——无论是在参与者领受路人的异样目光时，还是在广场管理处的工作人员远远近近看到这个画面时。
当然戏剧节也提供了一些更适合普通观众的作品，比如由日本导演中岛谅人呈现的易卜生作品《小艾友夫》，就相当深入浅出。这部易卜生的晚年代表作在舞台上呈现出了另一种“东亚风情”：日韩演员以两种语言同台对戏，我们虽然听不懂，但在看中文字幕的同时，也能感受到日韩两种语言在对话体中的节奏与力量。
剧中男主角沃尔茂与妹妹的亲密、与妻子关系的裂痕，在儿子小艾友夫落下残疾又意外死亡后，被一点一点抽丝剥茧般地呈现出因果。沃尔茂致力于创作一本以“人的责任”为主题的著作，却在生活中十分自私——既要拥有妹妹的情感，又要依赖妻子的家族财产。他对儿子突然冒出来的教育热情，也不过是意识到自己无法完成写作之后的新寄托而已。剧中的主要人物，在大部分演出时间中的对话都是面对观众进行的，而不是面对交流对象。导演中岛谅人对这一表现手法的解释是：这就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会逃避面对一些真正需要面对的人和问题。
巧而精
我最喜欢的是在艺术节尾声看的最后一个戏《荒原》。这部来自德国慕尼黑梅塔剧院的作品，以英国著名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的长诗《荒原》作为文本基础，佐以丰富的形体表演和现场音效，拥有极为丰富的画面感和引人深思的质感。
长诗《荒原》曾被称为艾略特与英国文坛的决裂之作。诗中运用了大量想象和历史元素，既有传说、神话，又有但丁、莎士比亚等古典文学巨匠的经典语录，语言学、人类学、哲学和英国一战之后的市民生活等各种元素碰撞在一起，语言极度跳跃，意象纷繁复杂。梅塔剧院的这一版，有赖于女演员出神入化的台词功底和表演设计，带观众上天入地，时而看到退伍军人与妻子的电影感故事画面，时而坠入雾蒙蒙的伦敦街头，又或者在滴答的雨声中开始思考虚幻的人生意义。
全剧最特殊的舞美装置，莫过于演员脚下那块被不断铲凿破坏的混凝土地面。这块在演出前一天晚上刚刚浇铸完成并经过6小时干透的平整地面，会在演出过程中被铁铲和钢管捣毁。其被破坏的过程，以及随之产生的灰尘与碎屑，构成了全新的“荒原”意象，极佳地呼应了艾略特文本中传递的破败感——当时一战刚刚结束，西方社会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传统的价值观逐渐衰败，新的价值观还未建立起来，人们对社会感到绝望，眼睁睁看着原本坚固的一切被摧毁。
在舞美上相当用心的作品，也包括受邀参加戏剧节的国内作品。比如来自西安话剧院的《哈姆雷特》对莎翁原著进行了大量删改精简，把所有演出场景都放在一个现代的开放式厨房里。一些在厨房中常见的用品和操作，成为剧中人物与原始剧情之间的连接点，比如一只僵死的鸡被用来重现老国王被毒死的花园现场，用烹饪表现盗取王位的新国王大权在握、志得意满。
差异化
大凉山戏剧节由濮存昕、李亭、廖昌永、吉狄马加等24位中外艺术家和文化学者于2019年共同发起,今年有来自11个国家的100部戏剧作品参与了展演。戏剧节强调“差异化竞争”思路：要吸引大城市的戏剧观众来大凉山看戏，不能选那些在其他城市也能看到的大戏、商业戏，而要通过“小而美”的作品和人无我有的特色来吸引观众。
今年大凉山戏剧节开幕大戏《星回》的演员全部来自凉山，演员们用自己熟悉的文化记忆，呈现了传统吟唱、生命仪式、农耕舞蹈、毕摩的经典文本、火把节的热烈舞步等传统文化的当代表达。该剧受邀参加2024年11月的迦太基国际戏剧节开幕演出，并将赴欧洲多个戏剧节巡演。这部带着中国元素的戏剧从大凉山出发，正在走向世界。
而大凉山独特的旅游资源，也是戏剧节高度吸睛的背景板。作为“南方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藏羌彝文化产业走廊的重要节点，川西南横断山系赋予其极丰富的地貌和生物多样性，雪山、峡谷、森林、河流、湖泊，加上多民族的文化风情，确实值得深度游。戏剧节期间，我还看了当地的彝族火秀《阿惹妞》，虽然是文旅演艺作品，但也颇有水准。场外为即将到来的彝族年而搭建的各种集市热火朝天，藏戏在另一边的露天舞台上唱着，有种走过路过不想错过的眼花缭乱感。
为了这些戏里戏外的热闹，我有个朋友专程从上海飞过来，她的闺蜜从山东来跟她会合，俩人一起看戏、逛景，为此还专门租了辆车，真正践行了“文旅融合”。而我最希望的是下次若有机会再来，要花一天时间去环邛海徒步。这个四川第二大淡水湖在元代就已经“接待”过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他在《马可波罗行纪》中记述邛海有“珍珠无数”。我当然并不想去捞珍珠，但是很想绕着周长35公里已经修通了步行道的邛海走一圈，这样才叫“跟着戏剧去旅行”啊。
文｜水晶
供图｜大凉山戏剧节
编辑｜于静
本文刊载于北京青年报2024年11月29日B7版《青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