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葳蕤陈风
“人间写烂西湖本,谁信烟霞别有天。”西湖一泓碧水的名头实在是太大了,不仅吃的喝的可以以“西湖”冠之,像西湖醋鱼、西湖龙井,就连周围绵亘蜿蜒的山峦也叫作西湖群山。的确,盛名之下湮没了周边一些山水胜景,比如烟霞洞。
是日,朋友相聚黄泥岭“隐湖云舍”,酒店地处南北高峰与西湖西岸大体一个等边三角形的中心位置,故有“离红尘不远,在山水之间”一说。我借助地利人和,建议次日登临南高峰观日出。一桌朋友都攀过北高峰,却不知道有南高峰可以登上去,更别说烟霞洞了,但好在有两人响应。
黄泥岭隐湖云舍。
对于这个冷门景点,我也是在十几年前偶尔读到有位叫赵坦(字宽夫,浙江仁和人,1765—1828;清道光元年举人)的“老杭州”一篇 烟霞岭游记而匆匆去了烟霞洞,没停留多久就上了南高峰。文章是这样介绍的:
“烟霞岭,南山之长也。秀气磅礴,苍松蔚然,晨光夕曦,烟浮霞映,彩错斓斒,天成图画。其地多胜迹,而岌嶪难登,游者罕至。
独寺后危石一林,秀垒数仞,竹箭摇风,绿逸有致。左则嘉树青藤,深翳萦密,作帷盖形。遂乃藉草静对,觉襟怀若涤,神悦心清。起绕寺右,潭得龙泉,峰为象鼻,岩曰佛手,井号上方,莫不沁洁奇幻,克肖其名。而古洞中释像列镌,又各示我胜。
他若湖光江影,越山烟渚,远近参差,相为映带。俯仰久之,啸歌而下。时则斜晖欲毕,松色苍茫,烟霞在望矣。”
烟霞洞天。
岂止赵坦,历代文人雅士都有墨迹留此颂扬。他们好奇在于:凡洞多在山麓,然此洞独在山脊;凡洞之胜多在洞中,然此洞不独洞内精彩纷呈,其洞外亦俯仰间成绝胜耳。
我们哥仨约定,各自备好手电筒于清晨5点半出发,我带路走古道登顶。因前面一整天都在下雨,加上人迹罕至青苔黄叶遍地,山路湿滑,阻滞上山速度,便相互提醒着鼓励着向上攀登。南高峰海拔比北高峰低50几米,陡坡也相对少一些,待我们登顶时星星还挂在苍穹,“骋望亭”三字是用手电筒照着拍下的。进入冬月的山顶,飕飕的冷风着实凛冽,黑漆漆的四周更是增添了些许寒意。
南高峰顶骋望亭,蔚蓝色的天幕上挂着星星。
目睹着山下的片片村落从晨雾中醒来,但不见炊烟袅袅,只闻鸡鸣狗吠声,现在山里人家也不烧柴禾了……如此这般地边看风景,边关注着仿佛停摆的时间。
远眺晨曦中的北高峰。
一只大雁正从山顶飞过。
7时零4分,早已泛起鱼肚白的东方,一轮红日艰难地破云雾而露头,兴奋的同时,仿佛全身也温暖了许多。拍摄好日出,哥仨在山顶逗留了一会儿后接着下山。不知咋的像有神助似地少拐了个弯(上山古道相对窄而陡峭),就径直来到了半山腰的烟霞胜境。
这里,不仅有美丽静谧的自然景色,而且人文风情极为厚重。进入到景区内,我注意到一幅极为珍贵的照片及其几行小字的说明:照片定格时间为1920年,图中老者驻足洞口,凝视着昔日留下的题刻,以深邃的目光一览烟霞洞韵味丰厚的历代文化遗存。
这时,同样喜爱文学和历史的俩朋友瞬间提起了劲儿,直呼“佛缘佛缘”……
洞顶“呼嵩阁”三字匾额为现代书画家、吴昌硕弟子王个簃85岁时所题。“呼嵩”一词典出汉武帝,古籍《汉书·武帝纪》载:“元封元年正月,武帝亲登嵩高山,吏卒咸闻呼万岁者三”,遂后世引申为对君王的祝福。
沐浴晨光的呼嵩阁。
洞口一侧硕大的五个篆体字“烟霞此地多”石碑引人注目,为湖州南浔人金焘(1856-1914)于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所立。我迅即上网搜索,才知金焘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曾经是湖州南浔“四象八牛”之一的丝商巨贾,金家第二代核心。他继承父业,开拓进取,获得“小金山”之美誉,不仅在商业上获得成功,还对下一代教育极其重视,使诸子女皆成为出类拔萃的文化艺术人才。
烟霞此地多石碑。
入洞前,看了门口的介绍,洞内有吴越国至清九百年间留存之题像石龛,其要者如吴越16罗汉像和大佛弥勒观音诸像。这已被学术界公认为是现存最早的石刻罗汉造像群,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西湖南山造像”的组成部分。
烟霞洞是西湖周边最为古老的洞府之一。传说,五代后晋开运元年(944),有个名叫弥洪的僧人结庵洞口,巧遇神人指点,发现洞内有石刻罗汉6尊。他去世后托梦吴越王钱氏,钱氏梦觉,访得烟霞洞6罗汉,遂别增刻10尊。
走进洞内,见左右两壁雕刻有五代吴越至宋的佛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最为靓眼的当属入口处两尊立像,即左立白衣观音,右站杨柳观音,石灰岩溶蚀而成的天然洞穴不仅为她们带来了温润如玉的质感,且吴越国工匠的精雕细琢又将其婉约清丽发挥到了极致,恐怕江南最美观音,非她们莫属。
从烟霞洞出来后,过“烟霞胜境”圆洞门,沿茶室而行,所见的是一片颇有年代感的三重院落,据说是古烟霞寺旧址,每一进院落的匾额上分别题写着“品霞撷秀之轩”“待霞”和“啖霞”。
其中“品霞撷秀之轩”颇有特色,匾上李亚如(1919-2003,江苏扬州人,国家一级美术师)书写的“採英于山,撷秀于野,淡烟笼翠,明霞增妍,一瓯临窗,香留齿舌,流连忘返,堪已名轩”数语,意味深长,引人入胜。
室内走廊壁上有图文展示:1923年6月至10月,胡适(1891-1962)因病赴杭州休养,住于北山街新新旅馆,在游览多处名胜后,被烟霞胜境吸引而退掉原先居住的旅馆。在烟霞洞期间,与他三嫂的妹妹曹诚英(1902—1973年1月18日,别名佩声,乳名行娟,安徽绩溪旺川人)相恋相伴,共度了一段红袖添香的“神仙生活”。
习惯于写日记的胡适,这般记录他的山中岁月:
9月12日 :晚上和佩声下棋。
9月13日:下午我同佩声出门看桂花,过翁家山,山中桂花盛开,香气迎人。我们在一个亭子上坐着喝茶,借了一副棋盘棋子,下了一局象棋。
9月14日:同佩声到山上陟屺亭内闲坐。我讲莫泊桑小说《遗产》给她听,上午下午都在此。
10月3日:睡醒时,残月在天,正照着我头上,时已三点了。这是在烟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次日佩声回杭州女子师范读书)。下弦的残月,光色本凄惨;何况我这三个月中在月光之下过了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当离别,月又来照我。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继续这三个月的烟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过屋角去,不禁黯然神伤。
“大好湖山”石刻字样依稀可见。
烟霞洞的一亭一屋,一石一草,无不见证着斑驳厚重的历史沧桑。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来杭州住烟霞洞,喜欢放一把椅子在“大好湖山”石刻前,面向奔腾而过的钱塘江,闲坐品茗读书。
1937年3月,中共代表周恩来、潘汉年与蒋介石在杭州烟霞洞、莫干山等地秘密会晤,史称“杭州谈判”。在烟霞洞,周恩来、潘汉年同国民党代表张冲几经交锋,谈判终于达成初步共识,为实现国共合作抗日迈出了重要一步。千年烟霞洞,见证着近代中国的激荡风云。
离开三重院落,向左拾级而上是依山建造的舒啸亭、陟屹亭等,位置天然,小憩颇佳。沿线还能遇见极具神韵的天然象鼻、佛手等岩景。
“舒啸”二字源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俨然退隐田园后的畅怀纵释之情;陟屹亭颇有来历,胡适日记中记载的在陟屺亭中为曹诚英讲读莫泊桑小说《遗产》 ,便是在此。
陟屹亭为晚清金凤藻女士为其母所建,取《诗经·魏风·涉岵》:“陟彼屺兮,瞻望母兮”之意。
早先亭柱上刻有一组金氏自撰楹联:“三月湖光杭郡景,六朝山色秣陵秋”。时过百年, 如今上联只剩下“三月湖”,下联只剩下“六朝山色”。仔细看侧柱上还刻有一首诗:“青山依旧向吾曹,竹杖芒鞋未觉劳,已过重阳情更好,白头兄弟补登高——重九后五日,重游此地,特赋此诗,贵阳陈夔龙。”这陈夔龙(1857年5月25日—1948年8月17日)不是等闲之人,他是清朝最后一位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然,呼嵩也好,舒啸也罢,站在南高峰顶,观澎湃钱塘,看西湖舟来楫往,真乃青山依旧在,几度见初阳,匆匆了时光,烟霞掩映过往,惟有这沧桑裂缝的墙,似乎想要与洞穴里的佛像,论一个永恒与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