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是深秋,我们冒着淅淅沥沥的雨向张举塬进发,不到两个小时车程就到了。原打算不麻烦别人,大家直接进到村子里转,可是,到了村委会的路口,难题就来了,一帮人愣是找不着进村的路。谁能想到一个村子竟像一座迷宫,大伙儿试着转了好几圈都无果,只好求助当地的朋友。一番电话沟通后,村主任来了。有了地面向导,我们胆子也正了。到了张举塬其实都是来看树的。张举塬有一棵唐槐,距今1300多年了,还是那样枝繁叶茂,龙鳞虬枝,仿佛还在壮年。这棵树藏在村子中间,很隐蔽,没有熟人引领,不容易找到。
在主任的引导下,我们走进了一片古树咀梢,入口很小,走了数十米,看见七八棵硕大无比的核桃树,树龄都在七八十年以上,最大的一棵似乎在百年以上,三人展开双臂方能合围。远远看去,人在树下,渺小极了。再往进走,奇幻洞开,迎面冒出一棵雷殛的梨树,其状古怪,如同火烧,最低处的枝干只剩残骸,中间出现一个空洞,圆的有点匪夷所思。这还罢了,又走了几步,凭空出现一棵没有树皮的小叶杨树,看不出树龄,身壮如桶,高达丈许,通体端端正正,直插云霄,像一个赤身罗汉。杨树显然已经死去多年,它仿佛一尊神灵,直挺挺地矗立在地埂上,让人望而生畏。越过老杨树,又是一棵雷殛的老梨树,仅存半边树身,另半边一片焦黑,像从昏天暗地的厮杀中侥幸存活过来一般,看得人心惊胆战。张举塬的过去究竟经历过什么,这些古老的树为什么如此遍体鳞伤?
从古树群落里出来,穿过一片玉米地,跨过数尺宽的沟壕,拨开一丛杂木树,一个古堡裸露了出来,让人兴奋不已。古堡的门洞处墙体厚达一米,由两根横木驮顶着。虽然堡子破败,其残墙尤坚。墙体斑驳,其体表上的弹孔还历历在目,很明显,堡子当年是从外面用枪弹攻克的。弓身闪进洞子,顿时豁然开朗,犹如进了世外桃源,四面被不甚高大的山峦所包笼,视野颇为宽阔,周围尽是葱茏茂密的林野。回看堡子里一片平坦,霜染过的杏树早已是层林尽染,煞是养眼。若是春天,定有一派姹紫嫣红,令人心旷神怡。堡子原本在旧社会是财主和富户的老宅,一般地理位置险要,既可以躲避战乱,也可以藏粮食和财物。民国二十年海原大地震,庆阳连续数年灾荒,饿殍遍野,富户和地主抱团藏身堡子。灾民和兵匪一起抢粮、吃大户,堡子很快被土枪、火铳、大刀、棍棒和成群的饥民所攻陷,一时财散、粮光,堡子自然成了废墟。这处堡子,看起来也可能是那个时期惨遭洗劫了,墙体上的枪眼就是最好的证明。
走出堡子,旧时的故事很快落在了身后,成为时代的背影。张举塬像一个时代的缩略图,每一个时期的血雨腥风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人虽然一茬一茬地故去了,可是树却原原本本地记下了这里曾经发生的前尘往事。
村子南面的塬面临近沟岔的地方,又是一处古树群落,除了寻常的核桃树、梨树、槐树之外,有一株三叶槭树格外抢眼,树龄似乎早已逾越百年,树身硕大,粗壮,树干斗折曲盘,树叶如同一柄三叉兵器,历久而弥新,生发出一副古意盎然的样子,像一株被无限放大的盆景。一棵别样的树长在乡间僻寂处,很容易让人忘记,让时代忘记,对于一棵树来说,这是莫大的幸运。在人口稠密的地方,树活下来也不容易,除非不成材,无用,不碍地,才能让人忽略,才能存活下来。前几十年,乡野的古树在树贩子的捣鼓下,纷纷进了城,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又是截肢,又是输液,遍体鳞伤,甚至丢了性命。张举塬的树身处子午岭林区边缘,地广人稀,才能侥幸躲过此劫。
张举塬的树真是不简单,塬峁沟壑错综间,就有这么多的古树,百年以上的竟达数十株,简直是一个古树博物馆。它们像百岁的老人,成年扎在村里,看着娃娃长成小伙,小伙变成老人,老人走进坟茔,就这么人守着树,树守着人,一茬一茬地往前活着。人活在世上,嘈嘈杂杂,争来夺去,也就几十年的事,还没等反应过来咋回事,骨殖就打了锣,和树比起来真是蠢得可怜。其实,古树才是世间的智者,它们洞悉了时空的变幻,不言喘,不争强好胜,任凭风雨雷电、世事变迁,只是静静地看着,用时间守候着尘世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