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的话
隐藏在城市深处的小街小巷,类似于城市的动脉血管,承载着细腻、广阔而深厚的文化,彰显着一座城市的人文和情怀。一街一文化,一巷一烟火。本期开始,本版开设“小巷朝歌”栏目,从街巷的历史人物、建筑特色、民间故事、烟火市声等方面来表现海南街巷的独特个性与风格,努力彰显我们潜藏在街巷里的文化基因。
海口府城区作为千年古镇,古街巷道纵横交错,故有“七井八巷十三街”之说,其蜿蜒的巷道里充满历史烟云。本栏特撷取其中的达士巷作为栏目开篇,抛砖引玉,期待大家的“小巷朝歌”。
资料图:达士巷。
海口府城区内的这条达士巷,走过好几回,大都逢着微雨,以致关于这条巷子的记忆都是恍惚的,500年历史里衍生的那些细节,也因此变得飘忽起来,像是早前的蒙太奇影像,落到小巷青石板的缝隙里,摇摇晃晃的。
达士巷靠着一座长满青苔的城墙,写着巷名的牌子常常被风拽个个儿,然后面朝东南,发出一种金属敲击的奇特的声响。这种声响总是让人感到一种隐秘的快乐。小巷里的人说,这巷子就是海南历史的隐身地,一株墙缝里的枯草,都保不准里边藏着多少烟雨旧梦。
史志里的达士巷,原名郑家巷,源于小巷入口的郑氏祖屋——郑存礼的故居。1654年,从福建南靖迁移而来的郑氏先祖,在此地建了一间草屋。于郑氏家族而言,这是一块福地,从这间草屋开始,他们繁衍生息,在咸丰《琼山县志》里,这个家族的第三代出了个以“孝”闻名的郑存礼。“孝”是海南人的底色,以“孝”闻名的郑存礼,某种意义上,进入了当地望族之列,故而,小巷最初以“郑家巷”为名,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清乾隆时,郑氏祖屋已经从草屋变身为多重组合的院落,这座规模宏大的建筑,近乎是一篇宏文的开篇序语,抑或是一道值得欣喜的门槛。事实上,早在草屋出现之前,就有读书人陆陆续续地迁进了这条巷子,郑廷鹄,钟芳、吴典、王国宪……他们中的一些人中了进士,这巷子显赫了起来,名字也就跟着有了儒绅之气——在达士巷里走过的那些文人墨客,长袍短袖地往小巷的蓝空里一拂一甩,地上的青石板也跟着附和,被那一长溜脚丫和鞋印磨得光亮,400多米长的婉转小巷,就这么进了海南的典籍,连同青石板上那些修长的影子。
《大学士丘濬》(雕塑)李刚 作
一个有雨的下午,我走在小巷里,无论身处哪个角落,喧嚣仿佛都在远处。俯身捡拾石缝间的荒藤老苔,仰头看暮鸦吵着归来,雨燕盘桓吟唱,风过檐铃,雨落青石上,隐约而细碎……达士巷的安静并非无声。在这雨雾里,世界缩小到只剩了这一条小巷。脚下的青石与青石之间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储着雨水,雨滴欢快地跳上跳下。
与“钟芳井”的相遇猝不及防,它是达士巷突然横出的枝节,守着府城唯一保存完好的明清古石板路,这条石板路不过是400米达士巷里的一小段,却在500年的时光里,让读书声成为了这小巷里的寻常市声。
钟芳是明代的“岭海巨儒”,1476年出生于崖州高山所(今海南三亚市崖州区水南村)。在古崖州出生,好像就注定了他人生的脚本,从小被李德裕、赵鼎、胡铨的故事滋养,他最终殿试赐二甲进士第三名,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等人生履历,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一时名动京师,盖谓丘文庄后又一南溟奇才”“上继文庄,下启忠介”,任何赞誉于钟芳而言都不显着突兀。因而,他平日里饮用的井水,也自然地进入了海南史书的章节。“明代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和哲学家”……现代人更直接,把他的名号都安得清爽明朗。钟芳晚年定居于达士巷,他深厚的文学与史学素养,确乎需要一口近乎10米深的井来承接,由整块玄武石雕琢而成的“钟芳井”,井沿的75道沟壑,显见了岁月的幽深,井壁的青苔与井里的水都安静地躺着,波平如镜。
海南的雨,来时急,去得活泼,地上的雨滴尚未完全褪去,太阳就轰轰烈烈地出来了,满巷子里都是它的威光。阳光在数不尽的雨滴里舞着。500年来,小巷也许都是这样的景致,有那么一些人,穿了刺绣的衣服,一次次走来,欢天喜地渲染着这一处静地。
而我一进小巷口,心便安稳。有一条界线似的,迈过它,只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来,悠远、浑厚。我总是在这小巷里想起电影中的慢镜头,人悠悠晃晃,可以把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看得很清楚,每一丝风飞叶动,每一缕欢喜和感伤,盼念与彷徨,都在这青石板路落下一些。
马皇康皇庙就在巷口的右拐口,静匿于红墙中,庙前庭院的两棵榕树伸展了枝叶,交缠相接,抬头便看不得天了,只由了那缝隙落一点点光亮下来。有人在对面院墙搭了戏台,闲着的人们围着戏台谈天说地,脚搁在旁边的另一矮凳上,阳光透过细密的榕枝,与庙宇后庭神案前的烛火袅袅交融,摇曳着,从雕着兰花的窗台缥缈开去。
小巷深处有一座旧了的大户宅第,是学者王国宪的故居。王国宪既是海南清末民初的著名学者,亦是一位倡导发展海南教育的领军人物。他在自己人生的后40余年时间里,倾力考察海南民情,发掘整理了无数的海南地方文献与志书,是他让海南历代先贤的典籍和地方文献资料得到了完好的保存并传于后世。他是民国时期的大藏书家,曾经藏书三万册的“更生书屋”就在这座老了的庭院里。如今,200多年过去,这座由7栋瓦房组成的曾经无比典雅的岭南风格建筑,门庭寥落,香火寂息。二道的拱形门有些幽深,廊柱褪尽了油漆,镂花的窗格也斑驳出一些独特的花样。房子的内部结构还隐隐有些类似于徽州黟县的“序秩堂”。分上、中、下三厅,下厅是吹奏鼓乐的地方,也可以搭台演戏。中厅为礼堂,可举行祭祀仪式,上厅为享堂,楼上放置本族的祖宗牌位。祠堂高大威严,人处其间必产生敬畏之情。参加祭祀还有严明的规定,包括与祭人员要穿戴与身份相应的衣冠,祭品的定式,等等。祠堂实质上是一个家族精神教化的圣殿。
往深里走,会发现这座老去的宅第突如其来的惊喜:前院有晾晒的衣服,门前的盆植让这百年老宅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我站在厅里叩问,无人应答。中厅里的八仙桌上置着香炉,炉里的烛火与当年的主人一样,已是逝去了。墙角一些墨绿青苔,渲染着这座庭院的古老和书卷味,无人知晓藏书房最初的萌芽始于哪一本书,都有哪些人在这里留下了足迹。向阳的墙面上,不知名的爬藤植物不谙世事地疯长,深入时光的根须,想必从不曾触碰过这家人曾经的悲喜。廊前的檐壁上有鸟儿掠过,似乎不该是燕子回归的时节,若是,在这繁华和颓废之中,这鸟儿又如何辨得它的故居?
这院子,离大街是远了,车从未从这里路过,它就保守着清寂的古老。巷的两旁都是蓬展的榕枝,在顶上重重叠叠,阳光一点也钻不进来,从冬天到夏天。而院外的达士巷里的阳光却是活泼的。砖块铺就的路面,人脚踏出凹坑,每个砖缝都长出野草,又长不出砖面,就嵌满了砖缝,分出一块一块的青的方格。两旁是印着白渍的灰瓦灰墙,这灰的瓦灰的墙饱尝过风雨侵袭,一有阳光,这墙便分外地明亮起来。
巷里的孩子们最盼着夏天。天上下了雨,可以聚在石板路上泼水打仗。遇到相识不相识的人,掬一捧水泼过去,然后藏匿到某个墙角里,看被泼的人狼狈着大呼小叫,大家就乐得捂着嘴哧哧哧地笑。
就是这么个巷子,500年幽幽成一梦。我进了巷口,从东头的马鞍街,走到西头的朱云路,看一步,走一步,千般思绪,万般惆怅。出了朱云路的巷口,回头望,是一座新建的仿古牌坊,上书“达士巷”三字,牌坊左右贴有对联:
小巷不在深,此地有二星三圣四姓贤士;
大道何须远,读书乃百世千门一脉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