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明清古巷的北面有个“爱吾庐巷”,此巷在益阳却是多数人不知道,开始,我也有些奇怪,益阳不应该又这么清雅的地名,原因是“爱吾庐”这三字,要么是大文豪,要么是清高的大隐,如陶渊明《读山海经》;“仲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宋代张镃的“吾亦爱吾庐,万木纷秀挺。一一新主盟,非特时管领......”。辛弃疾的“听风听雨,吾爱吾庐”。刘禹锡《陋室铭》:“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益阳人文史上没这样的起伏跌宕文化名人,且还是在市井气旺盛的大码头明清古巷,似乎与历史环境有些不符。于是,便仔细考查了一番。
这里,不得不先说一下“刘昌盛大屋”,因“爱吾庐巷”就是他家大屋边的巷子。
“刘昌盛大屋”,是上世纪大革命后益阳永清后街的直接叫名、且彰显的大建筑,按理说,益阳建屋,就是再爱炫耀,也没这样显摆的,如果说刘昌盛是土豪炫富,先是建不起这样的大屋,其次,周边总有清白人会提醒;不要这样炫耀,乌龟有肉在肚里,财不露富。但刘昌盛又不蠢,在益阳街上公开地给自己的房屋叫名,岂不是现宝?
这里就要先说说这个人,刘昌盛的祖上是明永乐时由江西临江府峡江县迁居益阳烂泥湖,历经三百300多年,还是不发人,家族也不超过20人,但到清朝嘉庆年间,朝廷还在执行乾隆年就开始秘密执行的皇家决定;追苗赶汉。所谓追苗赶汉,就是统治者追求民族统一,天下大同的国策,是将苗族从平原一带地方“追”到山区地方镇守起来不让苗族出山,而将汉族人“赶”到原苗人居地填充,不断地拓殖西南边疆。按理说,益阳烂泥湖刘氏一族已在益阳居住数代,但“江西填湖广, 湖广填四川”的人口西迁政策从明朝朱元璋时就开始,为了具体落实迁徙移民,明朝时期制定了一项特殊的“成分”,即把外地迁到本地的人口定为“流寓”。“流寓”原本一个中性词,指在异乡日久而定居,这个日久,可追溯上千年,如益阳最早的竟然是屈原、陆贾,但明朝以后却是“移民”的定性词,清嘉庆二十三年(1817),刘昌盛的祖上辈被政府定为“赶汉”到新化和安化,益阳留一,也就是刘昌盛的祖上。刘昌盛的祖上因政策分家,自家也感觉到烂泥湖不发人,于是也同时期搬迁到泉交河朱家冲。
等到刘昌盛这一代时,他是光绪二十四年(1898),也是戊戌变法这年出生,已经是清朝末年,刘昌盛出生在中国社会百年之巨变的关口,但他在朱家冲却只有复兴祖宗光大刘氏家族的梦,益阳,是刘氏包括分到新化、安化刘氏的祖籍,他必须起一栋大屋,可接纳每年清明和七月半来拜祖的刘氏家族,益阳县的刘氏才是安化、新化刘氏的正宗。因修族谱、定派都是这样规定的,故此刘昌盛决定起大屋,接纳刘氏宗族。
传统的益阳农耕文化有;“三十岁起屋,三十六搁板(打棺材)”,刘昌盛在三十岁准备完成这种人生家族目标时,却遇到了激烈的农民运动,减租减息和分田分地在泉交河闹得轰轰烈烈,他看到了多田地和放高利贷的大地主被楸斗、挂牌和游乡,好在他的钱积攒起来没放出去,也没起屋置物产,但田地由于烂泥湖和朱家冲两处都有,且还有新化、安化的份额,没有散财。但紧接着的又是农民运动遭到镇压,他亲眼观看了邱桂香等农运分子被游乡砍头的场面,因此,他感到起大屋光大刘氏家族的梦不能在农村实现,他那已经做好的准备只能在城区里完成。
很快,他便在城区魏公庙巷的后面看中一块荒地,并且找到了县团防司令曹明阵,刘昌盛除了与曹明阵是乡亲外,还是远亲,要起大屋,自然少不了请客喝酒,曹明阵听完刘昌盛想起刘氏祠堂的梦想后,很亲情地解释;他不主张命名叫刘氏祠堂,城里不比乡下,是人多好种田的地方。尤其是要叫“祠堂”,还必须把新化、安化的两支刘姓喊来,大家商量通过,不然,这种“刘氏祠堂”自家都不会认可,更难说外人了,万一屋要起名,就起个与他想法相符的名;刘昌盛大屋。这话正对刘昌盛的味口,于是,他请曹明阵为其题字,曹明阵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应了。
刘昌盛是个性格内向、闷声发大财的人,也正因为这性格在大革命时期未受到冲撞,他早已备足了在乡下起大屋的本钱,谁知在城里建屋要比乡下便宜得多,这主要是资江发达的水运,木头可直接用木排的形式送到河边,而砖瓦,也是从兰溪叶家河送到河边,比起乡村肩挑背扛走几里路,人工就省多了,且原材料的价格也便宜些,原本以为城市的工匠价格要高于乡下,谁知城市的木匠、瓦匠都较集中,价格相互竞争,不像乡下的工匠,以为离了张屠夫便要吃和毛猪,还要做师傅板翘,其手艺技术远不如城市的工匠,因此,刘昌盛建大屋时,便把省出来的钱用于房屋的用料和精雕细刻上,大屋建成,在益阳街上眼前一新,周边的人也跟着叫“刘昌盛大屋”。这年,是民国十七年(1928),刘昌盛正好满三十岁。
第二年,刘昌盛约集新化、安化的刘氏族人百余名在“刘昌盛大屋”聚会,具体讨论四修刘氏族谱的详尽事宜,并还集体讨论通过,在大屋的南面建刘氏宗祠,作百年大计规划,内起一个大戏台,建一个可容纳600余人的大会堂,且设置座位,自然,这次规划,刘昌盛可单独完成,但考虑安化、新化两处刘氏的地位和面子,费用平摊,作为刘氏宗族的共同财产,但主要建设和监工就由刘昌盛负责了。两地指派代表商量讨论修族谱,包括刻印事宜。
刘昌盛建大屋只一年之内便完成,但建这个宗祠,却因家族内部文化、贫富、认识差异,争吵讨论,整整五年才建成,在挂牌的事情上,又因人口难得集中,新化闹土匪等原因,那时,新化安化乡村电报都未开通,故此一直拖了下来。
拖到1937年卢沟桥事件,抗战全面爆发,1938年1月,湖南省划分九个行政督察区,益阳县属第一行政督察区。由于益阳的水运发达,再加上医疗条件先进和地理位置偏僻,益阳被暂定为后方战地医院和中转处。
1938年,被选为全国抗战中执常委的冯玉祥,受总司令蒋介石委派视察西南抗战设施和保护外国友人的情况,应湖南战区总司令张治中之邀,于1938年10月26日来益阳视察,在战区人员和士兵的陪同下,全县各界齐集鹅羊池白骨塔公共体育场开欢迎大会,请冯玉祥将军演说。冯玉祥援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典故慷慨演讲,并用“抗敌守土之责,断不容丝毫退让”的陈词,讲明讲透了全国军民应团结一致,为民族生存,为国家复兴而坚决奋斗的道理。从而掀起了益阳民众的抗日热潮。
冯玉祥当时就居住在刘昌盛大屋,原来,大屋内建有三个小院子,就相当于今天的别墅和宾馆一样,原本是留给安化、新化刘氏的居住场所,冯玉祥住在东面的安化馆,据传,冯玉祥在此住了三晚。又据传,冯玉祥演讲完毕,回刘昌盛大屋休息时,闻到会场周围的馋人香味,忙问随行人员,随从给他买了一个,说益阳话讲是“烧红薯”,冯玉祥忙扒开,一看是白色的,粉糯而香气扑鼻,吃下一口忙夸赞;好吃!但明明是白的,怎叫红薯?应该叫胜利白,吃了打日寇肯定能胜利。“胜利白”,也是益阳唯一对烤红薯的叫法,整整叫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文革末才消失。
冯玉祥才才走的第二天,10月30日,在武汉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任第三厅厅长的郭沫若,从湖北沙市去长沙,途径益阳休息,也是被安排在刘昌盛大屋,当他被安排冯玉祥才住过的安化馆时,却主动退了出来,他知道冯玉祥在益阳演讲的轰动,提醒,这里要作为冯将军抗战的纪念馆保存下来。于是,退出被安排到西边的新化馆。
郭沫若来益阳引起的轰动却比冯玉祥大得多,原因是冯玉祥被一群达官名贵围裹着,普通青年人难以近身。1938年年初,经省工委制定,主要是刘熙安(蔚南女中教师) 在益阳开展党的活动,并由地下党林熙春负责,在县城学门口成立“蔚南女中书籍供应社”,这样,就培养了一大批进步青年和郭沫若文学的爱好者,在请郭沫若签字和请教问题时,就提到了冯玉祥住过的安化馆命名,郭沫若给益阳青年人讲了这样一个故事;1924年冯玉祥与夫人李德全结婚住在张家口桥东区德胜街45号的新居就叫“爱吾庐”,目前这个“爱吾庐”已成日寇占领地。并还说了冯李结婚的趣事;冯曾问李德全为什么要嫁给他?李德全笑着答道:“是上帝怕你不为民办事,派我来监督你的”!冯听后非常满意。今冯玉祥居住的刘昌盛大屋,也可考虑命名“爱吾庐”,爱吾庐就是爱自己的家,在全面抗战国家危难之时,爱国显然是个大口号,但对老百姓来说,爱家才最现实,爱家就是“保家卫国”。
(二堡祥记瓷器店响应政府倡导的“一饭一饮,不忘抗日”所烧纸的常用瓷器)(据老人介绍,这是爱吾庐巷西开的侧门)对此,益阳的这一大群进步青年和文学爱好者,纷纷要求郭沫若为爱吾庐题字,对益阳青年的这种盛情要求,郭沫若婉言推辞,却说;“爱吾庐”这个名字就算我起的,但题字我却不够格,只有两个人题字才与这相匹配,一是冯玉祥将军本人,二是国内大书法家于右任,他与于右任是好朋友,这两幅题字在抗战时期能否拿到,很难说,但保证能二取其一。
此时,进步人士胡彦球担任《益阳民报》编辑主任,他把郭沫若所讲的故事润姿润色地写了出来,并加重说明,“爱吾庐”就是老百姓的抗日救亡体现。民报刊登了郭沫若的照片,并由林熙春负责的“蔚南女中书籍供应社”组织,满街和车船码头卖报。学生工人上街抗日游行,益阳抗日的浪潮,自此日渐高涨 ......
而刘昌盛作为大屋之主,是何等聪明的人?且性格深藏不露,当时正值四十不惑之年,看到眼前这种民情阵仗,再观察国内抗日形势,联想到自己的“刘昌盛大屋”原本曹明阵所题,他虽没声张,也没人知晓,但眼下曹明阵正以抢夺国军枪支,破坏抗日罪被关押在长沙监狱,是国共两党的公敌,等待他的是砍头和清算。再者,这修好又难以挂牌的“刘氏宗祠”,在国破的当口又何以全家?于是,在民族大义的驱使下,他毅然作出了如下决定;
一、将准备作刘氏宗祠的戏台会场捐献给抗日政府,暂由益阳县政府接受代管,并将祠堂会场定名为“爱国戏院”,希望题字由县长黄治方书写,因他是书法家黄自元的嫡孙。
二、“刘昌盛大屋”更名为“吾爱吾庐”,冯玉祥将军住过的安化馆也捐献给抗日政府,暂由益阳县政府接受代管,此栋房定名为“爱吾庐”,房名题字书写由政府安排决定。
(上图为2008年红网拍摄的,据说曾为“爱吾庐”的后门院墙)刘昌盛尽管举行了一场捐献仪式,老百姓还是不习惯叫换新招牌的“爱吾庐”,仍叫 “刘昌盛大屋”,南面的“爱国戏院”,虽然在才解放时,益阳的航运很繁忙原因,是下游建设需要大量的木材和煤炭,1955年政府依据海运的发达,在爱吾庐巷附近修建了仿苏式建筑“海员俱乐部”,把爱国戏院的200多天长靠背平板凳全搬到海员俱乐部,爱国戏院则成为仓库,尽管没有戏院的功能,但附近老百姓还是叫了几十年的“爱国戏院”。
爱吾庐巷虽然从1939年起就命名,1941年县长王秉丞修整十五里麻石街时,曾专门拓宽修下水道,施工报表上也叫“爱吾庐巷”,但真正巷口挂牌定名则是在1946年,原因是抗日战争的影响,直到日寇投降光复后才建设,据说是冯玉祥委托其本家好友求的字,字虽说是于右任大笔,可就像芭蕾舞到益阳演出一样,没几人认识也没人夸赞,但“爱吾庐巷”一直叫到明清古巷的拆迁和恢复。
作者 | 邓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