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海外版》日本月刊总编辑 蒋丰

2024年11月12日，在湖北钟祥参观了大明王朝嘉靖帝为父母建造的显陵之后，同行的原湖北文化厅厅长蒋昌忠建议我们再一起去看看“小皇陵”。我心中疑窦顿生，为什么在这里还有“小皇陵”？难道是嘉靖帝还有儿子葬于此地？钟祥市委宣传部的领导轻声解开这个谜团：“其实，这是嘉靖帝为了纪念他的奶妈范氏，特意建造的一处陵寝。可以看做是显陵的附属建筑，我们当地人把它称为‘小皇陵’。”

那一瞬间，我的心弦被悄然拨动，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思绪飘回了那个有保姆田赵氏陪伴的童年时光，她虽非血脉相连的母亲，却以无尽的关爱与温暖，在我心中种下了家与情的温馨。几年前，当我步入花甲之年，意识到人生需学会减负前行，就又一次踏上归途，回到了她的故土——河北省定兴县贤寓村。在村头她的坟头前，做了最后的哭别。

因此，当我听闻嘉靖帝为奶妈范氏筑陵的故事，那份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我能够理解，那份超越身份界限，深埋于心的依恋与感激。在紫禁城那高高的红墙黄瓦之下，嘉靖帝虽身处权力之巅，却未忘初心，把这份温情镌刻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史学家常以“偏窄冷酷”来描述嘉靖帝的性格，但在这一刻，我仿佛触摸到了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那里深藏着对人间温情的渴望与珍视。我对嘉靖帝的看法也在这瞬间有了改变。

游罢显陵再轻移“小皇陵”，仿佛是建筑美学的深度探索。占地广达15万平米的“小皇陵”，宛如显陵的缩影，又自成一派风韵。它的布局风格，与显陵遥相呼应，内外明堂错落有致，龙形神道蜿蜒伸展，华表巍峨，石像生栩栩如生，每一处都透露着皇家的尊贵与严谨，却又不失细腻与温婉，展现出一种不逊于显陵的皇家陵墓气度。当然，这一切，都得益于钟祥市政府文物保管部门对文化遗产的精心呵护与尊重，让这片土地得以成为与历史对话的桥梁，让每一位到访者都能感受到那份穿越时空的震撼与感动。

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上，皇宫里的奶妈有着各种命运的安排，也形成了不同的人设。若论成功，也有像奶妈窦氏被太武帝封为太后这样的政治华丽。比起这样的权力灌顶，嘉靖帝奶妈范氏的“上位”，充满着人性的柔软和孝道的饱满。范氏是后军都督府督佥事陆松的妻子。陆松早年跟着兴王朱��杬到他的封地，也就是现在的钟祥。由于范氏的奶水比较充足，伴随朱厚熜的出生，她便成了朱厚熜的奶妈。历史资料中，并没有太多关于范氏的记载。走在“小皇陵”延展而开阔的石路上，我惊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奶妈，死后成为入葬“皇陵”的尊贵母后，这是多么的人生“逆袭”！

作为奶妈，范氏尽心尽责照料朱厚熜。她一定没有想到，自己眼前膝下的乳儿朱厚熜将在日后坐上皇位。中国的传统思想里，母以子为贵。对范氏来说，这份富贵无疑是一次“泼天的富贵”。换作朱厚熜的角度，体现着自明朝开国以来的浓浓孝道。看看大明王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登上皇位后奉行孝道。诣太庙时自称“孝子皇帝”，并强调“非身先之，何以率下”，为自己的父母修建和扩充陵寝，用自己的践行为文武百官和平民百姓树立标杆。至今，他的《圣谕六言》读来仍令人深刻有感。如果对标朱元璋，朱厚熜不但给自己的父母追尊修陵，还不忘自己奶妈的养育之恩，可以说将孝道上升到了新的层次，是打开格局的“善事”。

如果更立体一点，嘉靖帝朱厚熜对范氏的孝行还是“扩大版”的，他对其整个家族都是十分看重的。范氏的儿子陆炳是朱厚熜儿时的玩伴，自幼就在一起，结下深厚友谊，有着“同母”兄弟的亲近感。朱厚熜接住命运的垂青进京称帝后，考上武进士的陆炳也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作为最信任和最重用的人之一常伴其左右。在侍奉朱厚熜期间，陆炳做了两方面大事。一是在朱厚熜南巡期间宫中着火时救驾有功，二是先后计除夏言、揭发大将军仇鸾和宦官李彬的罪行，立下了政治功劳。有学者指出，成为明朝唯一一个“以公兼孤”的重臣，还被册封忠诚伯，陆炳的付出和高位，也给自己的母亲在皇帝心中的形象加了分。这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母以子为贵”。

耐人寻味的是，陆炳表现不俗，但也被《明史》列入《佞幸传》，和奸臣小人同列。不过，这不影响我们穿越时代看到范氏对年幼时的朱厚熜的关爱，以及朱厚熜遵循先祖精神将孝顺进行到底的诚意。无论朱厚熜的历史评价如何，无论追尊自己的奶妈是否带有其他的政治深意，也不影响我们客观看待他明道义、重孝道的鲜明风格。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钟祥市政府把“小皇陵”在传统文化传承和教育方面的意义做了极大升华。我了解到，当地为推进深层次文化建设，充分挖掘“小皇陵”意义，弘扬孝德文化，以“小皇陵”为依托，打造主题十分鲜明的孝道文化公园。在我看来，这样的做法不但积极传递“孝，天之经，地之义”的内涵，更是提供了“民之行”的学习和实践平台，有着十分良好的示范和展示效应。今天，走进小皇陵遗址公园，身心自然就会发生“百事孝为先”的条件反射。

当将这片浸润着孝文化的历史名迹置于身后的时候，我充满了感慨：荆楚大地，潜身皆细节；钟祥巨观，处处有深度。历史和文物的价值之一在于“镜鉴”意义。在时代的汹涌波涛里，民族的传统文化总是在面临如何传承和接受外部冲击的挑战。再聚焦一点讲，中国的家庭家族和道德伦理无法回避新的发展课题，老龄化时代也在加快逼近。植根传统文化，涵养新动力和新活力，是每个地方城市乃至整个国家创造时代新红利的必经之路。如何让“孝文化”成为溶解社会焦虑、优化高发展质量的一枚“钥匙”，“小皇陵”的延展意义值得我们做更多深入的探索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