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危
编辑｜Leah
Chem. de la Côte-des-Neiges
这是一条陡而斜的坡路，从熙攘到有些脏乱的Rue Guy延伸向西北方，一路攀援到皇家山的葱郁山脚下。以我粗浅的法语水平来理解，这条路的名字叫做“覆雪山坡”。今年的蒙特利尔暖的出奇，雪直到十一月的今天都还未来到。今天下午当我沿着“覆雪山坡”向上行走去看牙医的时候，路上满是阳光和新鲜的金色落叶，还没有一丝雪的影子。
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顶着秋风爬坡，我想，如果两周之后下雪，这条陡峭的坡路也许就不适合今天这样的散步了。真的下雪之后，人们在这样的坡路上又要如何开车呢。尽管我总说北美的冬天太冷，太致郁，却仿佛又总是期待着那样的雪天。仿佛没有下雪的冬季本身就是死的一样。
路的起点在康考迪亚大学校区的边缘，无论一天中的任何时间，总有学生们三两成群，散漫地走着。这里有许多奶茶店。将近中午的时候，奶茶店门口总会排起长队，人们等待店铺开门喝上一天第一杯奶茶。离开北美五年后又回来，遍地的奶茶店几乎对我形成了某种文化冲击。在国内度过的五年间，我和身边的人对待奶茶的态度已经从期待着体验所有新品转变为非必要绝对不喝。见证了喜茶排队之后，近几年似乎也很少再出现奶茶店排队的情况了。也许这里也只是刚刚开始经历着这一过程。
走过两个路口，属于校园的混乱与热闹逐渐变成被有些年头的老公寓楼所主导的稍显萧条的宁静。我所说的萧条也许并非一种负面的形容。同样的，热闹也并不一定就是褒奖。比起信息过剩的热闹，我似乎更喜欢这种带着年代感的萧条，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样的环境心怀警惕。这条街我不常走，今天也仅是第二次来。头一次来的那天风很大，顶风上坡我几乎无暇顾及身边的人与事，陌生环境所引发的警惕就无从消解。相比之下，今天的行走体验明显更舒服，我看得清每一栋楼，看得到lobby中抱着咖啡读书的人，也听得到岔路口不远处高中学生们进行体育比赛的声音。终于，这条街不再是仿佛带着敌意了，因为人，街道获得了生命。
街边的店铺零零星星，一家蒙古菜和一家挂着彩虹旗的刺青工作室也许是令人最为印象深刻的两处。然而真正让我觉得有趣的是一家看上去很可疑的便利店，橱窗破旧，贴着褪色的烟盒，几乎看不出来仍在营业。路过店门口时，门突然被推开了，两个西装革履的高个男人从店里出来，身上喷着优质的香水，用语速过快的法语互相说着话，脚步也快得仿佛不像是在蒙特利尔那样，风风火火地往下坡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中。店门缓缓地重新关上，店铺又变成废弃的样子，只是我清楚地听到，在店门阖上之后，有人谨慎地从里面锁上了门。
每一条街道好像都有秘密，就像每个人一样。
“山岳之路”，这条街道的名字这样说。
它躺在我的公寓西侧，从繁华的市中心一路向南缓缓走低，路过我家，再延伸到Griffintown尽头的圣劳伦斯河畔。这条街道是温柔的，建筑物不拥挤而错落有致，车流平缓，在许多没有交通灯也没有停牌的迷你的岔路口，车子几乎永远不会出现，行人似乎是唯一的主宰。
这条街上有我最喜欢的宠物用品店，价格不便宜，前台是一位戴着厚片眼睛的棕色卷发姑娘。经费充裕的时候我会去她这里买一些猫零食，其他时候则多半网购。我从来没在她的店里见过我之外的顾客，所以我有些暗暗好奇她的经营状况如何，竟支持这家面积不小，可想而知租金不菲的店铺持续营业三年。
今天上午和几位随机挑选的朋友在Rue de la Montagne上我最喜欢的咖啡馆进行了一场coffee chat。我一直对coffee chat成为社交名片成功密码这件事颇有微词，自从这个说法流行以来，许多不同形式的陌生人社交仿佛都被装进了coffee chat的筐子里，被一个词组过于简单地描述了。而那些目的过于明确的coffee chat，比如求职，比如商业合作，又似乎使这个词组带上利欲熏心的暗淡。“约见在咖啡馆聊聊天”之类轻松自然的描述才是我更喜欢的表达。
那不如就称之为“约见在咖啡馆的聊天”吧。四个来自全然不同的背景、拥有迥异人生的人，就这样随机坐在一起，却不知为何仿佛有聊不完的话题。我总喜欢听一些移民许久的人谈论他们的人生轨迹。有的人在国内曾是高压行业的翘楚，为了追求更松弛的生活来到蒙特利尔。也有的人早已决定在国内终尽一生，却又因家庭的突发变故匆忙离开。有的人在墨西哥长大，熟悉那套使墨西哥勉强运转起来的诡异的腐败制度。也有的人扔掉自己的社会时钟，随心所欲地生活，不断探索新的领域。
压力大时，我总会想，除了工作之外是否还存在其他能够快乐的生活方式。困在自己的视野中时，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一旦克服社交障碍去看看更多的人，与他们建立联系与交流，通往答案的线索和追求答案的勇气就会缓慢涌现。
来蒙特利尔的第一天我就去了圣凯瑟琳大街。这里是市中心的正中心，街边林立的店铺与节假日拥挤的人群即是其佐证。尽管与美国的大城市以及中国大城市相比，蒙特利尔的市中心乍看之下稍显迷你，但沿着街道多走几次，隐藏在那些餐馆夸张又稍显肮脏的门头之间，越来越多的小店铺会逐渐显现。
比如那家夹在美甲店、亚洲食品超市和面馆之间，需要沿着狭窄的楼梯上行到达的Argo Bookshop就是其中之一。在法文至上的魁北克，专注于售卖英文书的店铺早已近乎绝迹。鉴于Argo Bookshop的位置已经不在英语区Westmount的范围之内，它的存在就更显得颇有坚持了。店里的空间很小，除了一处收银柜台，其余的所有墙面都顶天立地放满了书。架子上的书可以随意取读，只是不能带出店。与大部分书店不同，Argo Bookshop的书籍分类不按国别，不按书籍尺寸，不按作者姓名，甚至也不按照一般的类目，而是以一种仿佛漫不经心的方式随意排列，而相邻的书籍尽管迥异却似乎相互联系，成为同一个话题的几块拼图。伊朗作家的小说与美国学者的专著相邻，仔细读过简介，才知道两本书探讨的都是女性主义。这种无序中安然蕴藏的有序让我感到震撼，让一切松弛地相联系，也许才是阅读与获取知识最自然的方式。
那天我买了一本叫做《Critical Hit》的书。书中收录了四十余篇世界范围内现代英文作家所写的与电子游戏相关的散文。结账时，我对坐在前台的女孩说，你们店里的书真神奇，让人意想不到。她看了看我买的这本书，说她还没读过这本，不过里面有她最喜欢的两位作家的文章。很可惜这两位作家我都未曾听闻。但我告诉她我是一名游戏设计师，书里所写的都是关于那些我热爱并且从中受益匪浅的电子游戏的内容。
So this book is actually for both of us. 她笑着把书递给我，还夹了一张带有书店商标的书签。她的长相与打扮都很中性，我想她应该也像我也一样有自己心爱的女孩。There is more for both of us. 我这样想着。
今天又一次到圣凯瑟琳大街办事，结束之后逛了逛附近的商场。年末了，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在打折。我在Nature给南瓜猫买了一些小零食，盯着每一只睡觉的仓鼠看，在打着加热灯的雨林缸里无望地寻找蜥蜴的身影，看黑色的兰寿金鱼从红色的同伴身旁掠过。有几只猫在活动区域等待领养，一只是浅色而没有条纹的橘猫，另一只和南瓜长得有点像，只是身型像薮猫一样细瘦挺拔。我在猫笼前与另一个也在看猫的老太太聊天，她说她的猫和这只橘猫很像。我说那正好，我的猫和这只狸花猫几乎一摸一样。我希望这些猫猫早一点找到他们的true home。老太太笑了，说不用担心，这里的猫总是很快就有家了。
商场负一层有一间很大的canada tire。原本我只是想来买个花盆，家里的仙洞龟背竹需要换盆了。然而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往热带植物温室走去。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指引吧，让我几乎一见钟情地买到了10块钱的大仙女海芋，以及8块钱的、叶子几乎是纯黑色的金钱木。好像出来走走，世界会变得更宽阔，运气似乎也好起来了。
期待一个温暖的地方
自从第一片雪落下之后，蒙特利尔的每一天都会以雪片开始。每天早晨我拉开窗帘，总会看到纷飞的雪。地面温度尚且不够冷，雪落下之后无法堆积，而是很快融化，变成柏油路面上一个个深色的小点，互相融合，打湿整个地面。今天早晨的情况有些不一样，凛冽的风卷着密集的小雪片，在街道上肆虐。尽管也还没有产生积雪，雪片却没有很快融化。地上也冷起来了啊，真正的冬天还是要来了。
天气预报说，温度会降至-10摄氏度。上一次经历这样的低温还是十年前在美国的时候。优步司机问我，你很期待下雪吗？我想了想，觉得又期待，又不期待。果然人年纪大了之后，想法就会向更实际的方向转变。不过也许第一场大雪改变整个世界的时候，我还是会激动吧。
但也许我也无法亲眼见证今年蒙特利尔的第一场大雪了。因为在气温达到-10度的那一天，我选择了暂时逃离北方，去热带海岛，去一个温暖的地方。旅行安排的七七八八，钱也花了不少。尽管复盘预算的时候发现处处超支，心中隐隐作痛，还是觉得自己也确实已经是厉害的大人了吧。可以想去暖和的地方，就去暖和的地方。冬日总也是会来的。但现在我至少可以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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