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格暴跌、疯狂内卷的民宿,被这届中产抛弃了吗?

旅游资讯 10 0

“无底线地卷”

周丽梅的民宿位于北京市怀柔区黄花镇村,对比四周的砖瓦房,这座独栋小楼格外出挑。为了迎接十一旺季,周丽梅和丈夫提前一晚打扫卫生、给游泳池放水。开业三年,硬件设施一样不落,只是,双开门冰箱里不再放着十瓶免费饮料,免费的星巴克咖啡也不再提供。经济下行时期,只能送给客人一大桶纯净水。

这间四居院子整院出租,在这个十一旺季卖出四晚,价格在2500-3700元。三年前,这里刚开业的时候平日3800元,周末4800-5000元,每逢五一、十一则涨到6800元。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今年,由于市场不景气,周丽梅被迫不断降价。周丽梅不时刷着手机,在几个微信群里等着中介的消息。她的手机群里一共有二十几位代卖中介。一旦有中介发布需求,两分钟之内,会有几十个或者上百个房东响应。看到消息后,周丽梅马上私信给中介自家房子的相关信息,也会根据其他房东给出的价格调低自己的数字。“就跟卖肉似的,根据市场调价。我认为自己值5000,可是人家都卖3000了”。

《2024五一中国住宿业经营报告》显示,2024年五一假期的平均入住率为64.1%,略低于2023年的65.7%;平均房价显著下降17.1%。

王美是活跃在群里的代卖中介之一。他从2021年开始做代卖中介,服务范围包括北京除门头沟以外的郊区,主要以怀柔和延庆为主。对他来说,2024年的民宿市场没有规律,有的只是一路下跌:端午节卖到3000元的客房,中秋节2800元,到了十一降为2500元,短短几个月之内打了6折。王美认识近3000名房东,今年只卖出将近30几晚。这远远低于他的“巅峰记录”——2022年十一假期,他卖出大致160晚,房费总计100万元。

王美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本地房东起初把自家的5居小院定价为两天12000元。在临期一周的时候,不甘心降价,经过几十个客户的咨询后依然没有一单成交。过了几天,院子最后以4000元一晚卖出。

《森林民宿》剧照

不仅是乡村民宿市场,城市民宿和目的地民宿同样面临着房价的持续下跌。

以往的十一假期,房东大佩往往能卖出700多元一晚的房价,今年的价格是400-450元。民宿位于北京市望京商圈,临近不少大公司。大佩积累了一批到北京出差的客户,但今年没什么人出差,贡献订单的多是到北京穷游的零零后。从今年三月开始,整个商圈的客单价持续走低,即使在五一和暑假,最高的客单价也没能突破500元。

为了迎接十一旺季,大理民宿房东徐磊在8月底设置了价格:300元。十一前一周,只有三分之一预定,10间房远远没有卖满。徐磊马上把价格降到220元,等到十月二日当天才终于满房。

从今年五一开始,徐磊第一次发现周边民宿掀起了价格的战争。周围几公里内,民宿老板几番降价,在美团民宿上标出的价格已经跌到100-140元,而自己的价格还停留在180-200元。他才意识到,尽管五月份到暑假是旺季,但随着电视剧《有风的地方》淡出观众的视线,流量早已退潮。

他也发现,不仅是中低端民宿,整个大理的高端民宿、酒店都在降价。以往旺季的开端,成为了淡季的开始。他笑自己对价格不敏感:“国际一线大品牌已经甩折扣了,你二三线的小品牌还在维持什么高价?”

《海边日子》剧照

徐磊的一间房每天维持运营的成本为120元,一晚卖不出去,就亏空一晚。因此在这一轮价格内卷里,钱不是最重要的,“引流”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把客人吸引进来,通过推荐旅游包车、跟团游、特产等再次销售,后续还能赚到其他费用,“即使房价上亏一点,问题也不大”。于是,徐磊也说服自己加入卷的队伍,并且“能承受的幅度无底线”。一天晚上6点以后,徐磊卖掉一间房,到手44块钱。这意味着亏本76元,但他心想:终于来单了。

面对OTA平台上的竞争,降价是房东唯一的策略。而在最热门的旅游区,例如丽江古城,民宿房东的内卷则更严重。

去年,房东敖康文在丽江盘下了一间纳西族风格的老院子开民宿。从装修风格上看,这样的民宿一抓一大把。如果客人不搜民宿名字,得翻好几页才能找到敖康文的民宿,在平台曝光丝毫不占优势。为了把自家民宿的排名前置,敖康文曾花2000元买过流量券刷排名。这也并不实惠——流量券花光后,客人点击了2000次,敖康文收到将近五笔订单,这意味着平均点击五百次才会生产一个订单。

《幸福到万家》剧照

让敖康文为难的是,“一打开美团,排名靠前的基本上都是几十块钱的房价”,只有低价才能引流。敖康文的民宿每间房保洁费20元,床单被套清洗费15元,房租成本65元。一开始,敖康文选择保成本,低于100元不卖。从2月份撑到5月份,基本上没卖出几单,又只好调价到60-80元一晚。

今年五月份有天晚上,连着两三天没有客人。敖康文打开美团,发现“周边的价格低到离谱”。他想,不然干脆破罐子破摔一次,卷一卷价格。他把价格直接改为30元一晚,“只想找个客人跟自己说说话”。来者是几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进门不停地抱怨,嫌房间小、房间旧,又嫌古城石板路不好走。两天以后,敖康文还是把价格调回了原价。

情怀不敌性价比

2017年,徐磊决定辞去上海的工作,到大理盘一间民宿。一间正在转让的民宿开在人民路边,推门进去就是50平方米的客厅。他说,这间客厅宽敞明亮,将他从上海狭小的出租屋单间解放出来,于是瞬间动心。他从小在河南长大,这里就是具体的诗和远方。

《森林民宿》剧照

围绕一间客厅,徐磊建构着他的情怀。大厅里摆上两排沙发、茶桌、书架和巨幅屏幕,还有一只乖巧的边牧犬。客人可以把这里当作共享客厅,“只要不把房顶掀了就行”。有一面墙,专门用来贴客人的机票抬头、火车票和门票。他嘱咐客人不要叫自己老板,叫磊哥。

每次只要往茶台上一坐,磊哥“诉说欲就油然而生”。在这间客厅,总有客人跟徐磊聊到凌晨五六点,情感、考研、失恋……天南海北的话题都会聊,徐磊曾经把对方聊哭。

在2022年爱彼迎平台退出中国前,徐磊的“月末”民宿很受文艺青年追捧。一位在爱彼迎订房的客人到大理疗愈失恋,在“月末”住了四天,跟徐磊聊人生、拍抖音。因为她的一句评论——来大理一定要到月末找那个“又矮又挫又穷的老板聊天”——徐磊的订单量猛增,在冬季入住率达到85%以上。过年时,她又从四川给徐磊寄了香肠和兔头。

《幸福到万家》剧照

然而,从去年开始,徐磊的客厅极少有相似的氛围,他也很难记起哪一位印象深刻的客人。他依然每天坐在茶桌边等客人坐下来聊,再送上一杯茶。有时,徐磊主动问:你需要旅行的安排吗?我推荐给你。对方答:在小红书已经看过了。有的客人咨询旅游线路,宁愿站着原地聊,不会坐下来。

终于等到二次销售环节,问客人要不要购买当地特产,去周边的景点玩?往往在交通环节就会遭到拒绝。以往,徐磊推荐环洱海游包车服务,价格在350或者380元,可以随时停车,这是大理常见的环海项目。但在今年,游客更愿意选择环海巴士或者小电驴,价格在98-118元。

今年十一,在大理古城开民宿的房东小希看到古城依旧人挤人,客流量不减。只是在往年,客人总托她邮寄特产,如鲜花饼、茶叶、咖啡等,今年几乎没人找她。跟客人一聊,原来对方只买了一盒鲜花饼,20多元,打算跟朋友分一分。

在民宿房东圈子里,流传着最夸张的故事是五个大学生定了两间房,一间双人标准间,一间大床房。或许是旅游经费紧张,五个人在房间里吃了几顿泡面。

《温暖的味道》剧照

在临近大理的丽江古城,消费降级更加明显。从今年夏天开始,房东敖康文在古城里逛街,一眼看到街边店铺都在空置。以往,支撑丽江古城商业的茶叶、鲜花饼、翡翠银器店铺几乎没有客流,只有卖小饰品的摊位才会聚集游客。

去年,敖康文也是丽江游客中的一员。2023年疫情刚刚结束,他从上海飞到丽江散心。他在上海知名婚纱摄影公司上班,朝9晚10,一周只能休息一天。到了丽江,他决定立即辞职开一间民宿,为了享受无所事事。

最初,这是一次颇为成功的尝试。2023年新年,游客挤爆丽江古城。敖康文在古城以“抄底”价格接手一间客栈,每间房一天的房租只有65元,远低于100元的市场价。他开了小红书、抖音账号,接受媒体采访,还养了一只狗。刚开业时候,敖康文每天早上7点醒了以后都会看到新消息数量99加。从小红书、抖音以及转介绍慕名而来的客人,使得入住率保持在90%以上,营业额达到15万。

在房间成本以外,敖康文还有一笔附加的“情怀成本”:客栈免费提供水果、鲜花饼、茶叶,遇到投缘的客人会请大家在院子吃晚饭,成本二十元一人。再有聊得好的客人,敖康文会带对方到民宿旁边的酒吧,但从来没让客人花钱买过酒,每个月在酒吧里消费几千元。如果有客人想去玩,敖康文也会带人去周边的景点拉市海骑马,在山上请喝咖啡。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从今年开始,敖康文在小红书和抖音的热度开始降低。入住率和客单价断崖式下降,他只能拿到以往40%-50%的收入,还不足以支付房租。从四月份开始,他开始跟朋友借钱支持。等到6月份房租到期时,他发现自己的现金流基本为零。他不敢再续租,离开丽江回老家。他很少记账,“做民宿没想赚钱,但没想到能亏这么多钱”。

离开丽江的时候,敖康文看到不少店铺贴着“转让”的字样,心想,这个地方就跟北上广深一样,你走了一大批人又总会进来。“客栈还是客栈,只是老板容易换”。

骑虎难下

周丽梅位于北京怀柔的民宿在2021年10月1日开业。原本,周丽梅在崇礼经营滑雪俱乐部多年,遭遇疫情,俱乐部生意不太景气。而在老家北京怀柔区,民宿正在崛起。女儿告诉周丽梅,身边几个做民宿的朋友都赚了,建议试一试。周丽梅在黄花镇村租下亲戚的老宅,打掉隔断,拆掉炕,花130万元建起一座四居室独院。

开业就是旺季,入住率达到100%。在2021年,周丽梅的民宿“悦己”在村内排名前三,拥有泳池、智能马桶、电动窗帘,“算是很时尚的”。没两年,村里人投资民宿的人更多了起来,两百万的房子拔地而起,一家民宿甚至专门建好地下车库供客人停车。“悦己”只能称为中档民宿。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媒体报道显示,北京怀柔民宿呈倍数增长。2022年,怀柔有563家民宿,24年已经增长至1842家。在疫情期间,怀柔民宿价格一度达到一晚上过万元。高涨的价格背后,民宿也在迅速升级。

从2019年起,王美在老家黄花镇村试水民宿,2022年民宿市场的火热让他下定决心辞去国企的工作。19年年底,他第一次听说有房东在自家院子里安装恒温泳池,“冬天外边零下20度,玻璃池子里居然冒着热气”,不久,恒温泳池成为京郊中端民宿的标配。民宿的精致超出了他的认知。在第二间院子的装修上,他投资200万,所有家用电器都使用一线品牌,一台洗碗机就花去八千元。

疫情结束之后,北京中产把目光投向了目的地游和出境游。从2023年开始,王美的两个院子就不再盈利了,他把民宿代卖发展成了自己的主业。由于自己是本地人,无需负担房租,生活还算过得轻松。相比之下,来到怀柔投资民宿的房东陷入了更困窘的处境。

距离黄花镇村48公里的大水峪村,由于地理位置临近青龙峡、雁栖湖景区,成为怀柔最有名的民宿投资地。到今年,209家民宿坐落在村内,据村干部说,大约70%是北京城区人开的。一位在村内开民宿3年的房东告诉本刊,他每年需要支付7万租金,比村民贵一倍的水费以及3650元的卫生费。当市场遇冷,他难以赚回租金,更没有多余的钱去改造升级民宿。他想要转让民宿,至今没有找到买家。村中还有不少年轻房东将院子托管给村里盈利的连锁民宿。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周丽梅形容自己的处境是骑虎难下。由于租期是十年,周丽梅无法转让民宿,只能开一天是一天。她和丈夫也研究怎样才能往前走,最主要的问题是供大于求。而村里的大部分民宿同质化严重,“也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主题”。她想过给客人提供陶艺课、滑雪课,但都不是目前的条件能够实现的。她尽力维护着院子,去年,亲子游流行,她在餐厅门口装上一架两米高的滑梯,至于盛满海洋球的淘气堡,院子里没有足够的空间。

过了十一,真正属于乡村民宿的淡季要来了。在冬季,由于要保证室内温度,空调、地暖需要始终开着,恒温泳池也需要保持温度。对房东来说,这是营业成本最高而客单量最少的季节。

标签: 民宿 内卷 康文